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市委常委》全集【实体书精校版】 作者:佟伟杰 类型:官场沉浮 内容简介 一笔神秘的巨额捐款,一场车祸背后的惊天秘密,正义与丑恶轮番亮相,权力与金钱竞相角逐。 在人们眼中,作为一位铁腕人物,谢景新出手狠一点也是顺理成章的,大家猜测,他之所以如此敢干,必然有很深的背景,当然,毋庸置疑,新任市委常委“三把火”一烧,有些人的好日子也就算到头了。 新来的市委常委、市总工会主席谢景新,走马上任便遇到城建二公司改制引发的一场风波。愤怒的职工堵住了公司大门…… 为平众怒,谢景新亲自出马,组织专人调查。故事由此展开,小城中的男男女女一一粉墨登场。 国有资产流失直相就要浮出水面,知情者突然自杀!此刻,所有的人都陷入欲望、背叛、阴谋,道义、良知交织的大网,苦苦挣扎…… 1 2003年5月24日,是S市城建二公司载入史册的日子。 刚上班,中层以上干部就接到了参加的企业改制会议的通知。令大家始料不及的是,区长李宝库和区委组织部、区体改委、经贸委等部门的官员都来了。在总经理王德勤的陪同下,来宾们昂首阔步地步入会议室,使得会议在不经意间陡然增添了几分肃然的氛围。 宽大的会议室,布置得庄重、典雅,文字、图表、锦旗、奖状,在这里展示着城建二公司的荣光和骄傲。 作为总经理,王德勤一坐在这里,似乎就在向四周发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十年了,他不说把自己的心血都奉献给这个企业了,也得说汗水辛劳没少出。他像不停旋转的大齿轮,而他所管理的各个环节则像扣着齿轮的链条,他于其间反反复复地转动,借助国家改革开放的大势和近年城市建设大干快上的机遇,竟使这单调的转动生出许多神采来。他刚掌管城建二公司时,企业仅是一个固定资产200多万元、年利润几十万元的隶属市城建总公司的工程处,可如今它已经成为S市一支规模仅次于市城建总公司的城建工程企业。 王德勤身体底子好,精力非常充沛,从未被纷繁的事务所压垮,体内的生物钟早已适应了企业经营者超负荷的工作。每天忙到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时不忙,他反而不习惯了。重名分,争强好胜,在他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按理说,这些年他处于企业核心的地位,该得到的,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基本也都得到了,身体健康、事业成功,人活着求的不就是这两点吗?这两点,在很长一段时期里确实使他心花怒放,心潮澎湃,是他为之陶醉的核心和力量之源。 近年来,一场大范围的企业改制使他开始亢奋。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开始了改制的策划,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运作和征询方方面面的意见,今天终于要向中层以上干部披露了,王德勤坐在那里,既很愉悦,又忐忑不安。按照方案的设计,公司要在一个月之内完成所有程序,恐怕无异于关羽过五关、斩六将一样险阻重重。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此时,王德勤的心里自然是七上八下的,但他扫了一眼区长李宝库及其随员,有如此强大的官方代表坐在那里,他神情一下沉稳了许多。 他清了清嗓子,拿出一副坦诚相见的架势:“企业改制的大潮正风起云涌,这是大势所趋,不是我们愿意不愿意的问题,也不是哪个人想阻挡就能阻挡的。以前我们总听人喊狼来了,狼来了,今天这个狼真的来了!根据区领导的意见,现在市政二公司企业改制工作正式启动!近些天来,我们很多同志,特别是办公室的同志牺牲了不少自己的休息时间,会同区体改委、经贸委、财政局等部门,集思广益,最终形成了城建二公司总体改制方案。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在一个月内,完成股权转让协议、评估报告、有关审批、召开股东大会、重新工商登记等一系列工作。可谓时间紧、任务重。对此,我们每一位在座的骨干,都要紧跟区委、区政府的重要战略部署,积极投入到企业改制中来。下面我们有请李宝库区长做重要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李区长思维敏捷,说话语速很快,但一句一句地,却很严谨,将中央和省市委的有关企业改制的精神,以及城建二公司改制的意义、内容、形式和步骤等阐述得十分清晰。 之后,他郑重地说:“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次改制也是一次革命呀,因为所有职工全部买断国有身份,然后由企业视情况实行聘用制。希望党员干部在这次改制中发扬识大体、顾大局的优良传统,同党和政府保持一致,自觉做改革的促进派,这既是区委、区政府对每一同志的殷切期望,也是对你们党性的一次严峻考验!” 一时间,会场上面面相觑,一种茫然在每个人的脸上徜徉,台下嗡声四起。几十年形成的拥有较高社会地位、收入稳定且享有生老病死全程福利保障的国有职工待遇,从此就将终结? 巨大的落差使很多人心里波涛汹涌。 2 近些日子,公司工会副主席于雅先的眼皮总跳,似乎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气氛,在公司一些主要领导脸上相互传递着,让她觉得他们好像对她隐瞒着什么。眼前出现的一切,终于使她明白了。 于雅先当年是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城建二公司的。本来她是一心一意想到政府机关当干部的,今生今世、彻头彻尾吃“皇粮”,但阴错阳差之下,竟到了城建二公司。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她当上了公司工会副主席。 其实,这个副主席,跟主席没什么两样,因为主席是由党委副书记兼任,基本是挂个名而已,工会的全面工作都是由她这个副主席主持。于雅先来工会之前,当过团委书记、宣传科长。相比之下,她更喜欢眼下这个工会角色。上对党负责,下对职工群众负责,一手托两家,仿佛这个职位更具神圣感。所以,她一直干得蛮来劲的。有人称工会为“不管部”,也就是说,凡是别的部门不管的或不愿管的事,工会都要管。既要维护职工利益,又要经理满意,在许多情况下,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这种半职业化的工会主席,来自心理的负荷常常大于体力的疲惫,工作难度可想而知。 于雅先有一张属于那种典型的东方女人面孔,白皙、丰腴,女人味十足。一副精巧的金丝边眼镜架在高高的鼻梁上,更增添了几分妩媚和文雅之气。有了好皮肤,女人就等于有了最美丽的衣裳。所以,她向来衣着随便、自然,透出一种漫不经心的风韵,但不论在哪儿,都引人注目。 由于工作的关系,于雅先和公司领导们都能保持密切的接触,往往交谈几句,就可进入比较随意、轻松的状态,有时她几句幽默的话一说,领导的玩笑话也就出来了。这是一般人所无法做到的。 由于工作关系,她跟总经理王德勤的接触很多。 本来在社会上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各种男人落在她身上各样的眼神,欣赏的,爱慕的,甚至贪婪的。当然,王德勤看她的眼光,与别人看她的眼光是不同的,那里面更多包含着的,是一种柔情与宽容,这她不会不清楚。特别是有时从国外回来,他总是给她买一些女人喜欢的小东西,表面上看很随意,但细一琢磨,便深感其良苦用心。 但是,对于王德勤,于雅先总是装傻,她知道,在这种微妙的关系中,女人总处于弱势的。男人太理智,而女人太容易沉迷于感情中而不能自拔。所以说和王德勤之间的这层微妙,她是小心翼翼,尽量不捅破它,她希望一直保持这种朦胧状态,对自己、对他,对工作、对公司,都有好处。 一周前,公司开劳动竞赛表彰大会,工会全力以赴。 会议结束,于雅先回到办公室已经夜幕降临,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连开水龙头的气力似乎都没有了。她有些酸呕,把身子微微前倚,靠着洗手盆,她觉得倘若不如此,或许她立马会瘫在地上。 “你怎么了?”房门被推开了,走廊里昏黄的灯光,忽然显得刺眼。于雅先的心猛一惊悸。推门进来的是总经理兼党委书记王德勤,看着她失神、憔悴的样子,他放缓了口气又问:“是不是不舒服了?” “啊,没什么。”于雅先打起精神,拧开水龙头,在手臂上来回擦着肥皂。 “雅先,你应该去全面检查一下身体,最近,你的气色很不好。” “谢谢,王总,不会有什么,我心里有数的。” “我看不一定,越明白越会使人产生习惯性的自信,而人有时恰恰是由于这种自信,对于痛苦的反应迟钝,麻木,生活也是这样。” 于雅先听了,身子微微一颤,这不分明是话里有话吗?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哗哗”的流水声。于雅先感到对方那灼灼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有些发烫。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机械地用手指刮着胳膊上的皂沫。 王德勤凝视着于雅先白皙的脖颈和裸露的臂腕,不由得凑近她:“这两年,你为公司真的付出很多,下一步,公司恐怕要有大变化,你可能要承担更大的重任,你就放手干吧!” “哦!我行吗?”于雅先感激地看了王德勤一眼。 “怎么不行?我看行就行嘛。” “哦……”于雅先不置可否。 王德勤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生活着应该是幸福的,人不能没有爱。当年的基督被钉上十字架,也决不是为了背负重荷,而是为了给活着的人以幸福。可后来有些信徒,也在复活节里,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去体味耶稣受难的痛苦,这不显得荒唐可笑吗?” 于雅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王德勤,他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这种话?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尴尬,于雅先想让自己安静些,就转过身来说:“我有些不舒服……” “雅先,我不知你怎么想,我是非常看重咱们之间感情的!” “感情?”一种慌乱从于雅先心底泛起。她知道,王德勤的妻子是个女强人,在深圳开了个进出口公司,常年不在家,他跟财会科长杨慧关系很“铁”,已经是半公开的秘密了。工会主席与总经理之间的配合,这些年还算行,但那是为了工作呀,她从来没敢把彼此的交往同个人情感联系起来。 “你难道不明白,这个公司将来就是咱们的吗!”王德勤故意把“咱们”二字说得很重。 “咱们?我从来没想过。” “你……” 双方一时无语,房间沉寂下来。 王德勤望着陷入沉思中的于雅先,可能以为自己的话起了效用。他伸出手来按在她的肩上,于雅先没有动,像是没有觉察。他望着她,有些心神不定,咳嗽了一声。于雅先感到有些不自在,那双温热的手使她的血在涌,可她一时又无力去抗拒。 “雅先,开始新的生活吧。”王德勤说着,他真诚、期待的目光直射到于雅先的脸上。 于雅先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不,王总!我……还有事,材料分厂那个下岗的景红出车祸了,最近精神状态很不好,我得去一趟!”说完冲王德勤勉强笑了笑,推门而出。 回想起方才的一幕,于雅先的心不由一阵紧。这样处理,虽无可厚非,但对王德勤来说,毕竟让他这个总经理没面子。不过,透过这件事,更能看出,王德勤对企业改制已经蓄谋已久了。他对自己的这番举动,有多少真情在里边姑且不论,有一点却是明摆着的,那就是他要拿下工会这至关重要的一票。 表面上看,于雅先在公司里势单力薄,但她的身后却是近千名职工群众和层层相扣的上级工会。以往,公司大事小情,只要工会一出面,很多时候都会迎刃而解。于雅先在职工群众中的影响力、感召力如何,王德勤不会不清楚,这种利害关系,在改制中无疑要纳入他的重点考虑范围之内。 3 于雅先几次想发言,但一时找不到一个好的切入点。 这时,会议多少显得有些沉闷。 王德勤扫视了众人一眼,故作轻松地说:“当然了,这只是一个粗线条的东西,具体操作层面,大家都应该发表一下意见。啊?说说,都说说。” 党委副书记兼工会主席赵永东顿时心领神会,即刻应道:“我看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改制方案。时间安排得当,步骤稳妥,可操作性强。既然企业改制是大势所趋,那我们不必再犹豫。俗话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嘛,我们不能辜负区领导的厚望。李区长和区里这么多领导,在百忙之中能亲自到我们公司部署改制,这是对我们的最大关心和爱护,我们所有党员干部,都应以此为动力,立即投入到这场史无前例的改制中来。” 继而,赵永东又东拉西扯了一些有关企业改制目的和意义之类的话题,直至见台上几位领导浮现出满意的微笑,他才略微欠了一下屁股,把话题止住。 于雅先再也忍耐不住,问道:“有两个问题,我很想听一下。一是企业固定资产评估,是哪家审计事务所做出的,是不是最终结论?二是如果未被继续聘用的职工,买断费用给多少,有没有政策依据?” “注意,工会只能帮忙,不要添乱。”赵永东显然对于雅先此时提这种敏感的问题不满,“我们不要先在这些小问题上纠缠,要看大方向,看大局、看主流。” “工会就得关注这些具体事情嘛!” “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那恐怕什么事也办不成了,就会贻误时机,影响大政方针的贯彻落实。企业转制是区委、区政府的重大决策!”赵永东口气强硬,那架势显然不容于雅先再说下去。 “企业改制没有错,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以草率?”于雅先却仍不示弱。 李宝库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难堪:“怎么说是草率呢?改制方案经过方方面面论证了嘛!当然,小于呀,有什么意见也不是不可以提。作为试点企业,我们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恕我直言,眼下有关企业改制的法律法规确实不够健全,但也不能因噎废食,我们再也耽误不起了。别人几百年走过的路,我们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赶上,怎么办?只能只争朝夕。如果等什么都齐备了,恐怕大好时机也就错过了,我们可也就成为历史罪人了,这种僵化的思想状态真是害人不浅哟!我们同南方一些县区的发展差距,我看首先就差在这方面。所以今年区里确定要把国有企业改制作为一个突破口,我们就是要有敢为天下先的精神,城建二公司要当好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为全区企业改制当好示范,提供经验!” 不少人看出苗头,纷纷表态,会场上很快出现一面倒的局面。 “不管怎么说,我对此先保留意见。”于雅先却毫未退缩。 “你要为你说的话负责呀!”赵永东万没想到,一向聪颖能干、任劳任怨的工会副主席,竟敢这样说话。 于雅先仿佛觉得心口有个什么东西堵着,几次想一吐为快,但欲言又止,终归没有说出来。 她十分清楚,凭她一个工会副主席要想扭转眼下的态势,显然困难重重。她要面对的,不仅是王德勤、赵永东这些直接的强悍的对手,还有区里的上层人物。再说,在座这么多人,居然除了她,没有人提出什么疑义。 胳膊能扭过大腿吗? 4 晨曦初放,车水马龙。S市又恢复了一天的喧闹。 这是个令人心情不错的周五。7点半刚过,方军便踏入了市总工会的大门。了解他的人都知道,每天提前半个小时上班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家就住在解放广场另一端,离市总工会大楼也就半里路程。他每天清晨都要围绕广场慢跑5圈,也就是说,一个早上就要路过单位5次。然而,上下班的时候,却有小车准时接送他,风雨不误。 机关是8点上班,此时全楼还静悄悄的。他先走进收发室,一边向门卫老罗打招呼,一边翻看昨晚的值班记录。 近来,市总工会可谓是非常时期。老主席柳济标到站上政协了,常务副主席纪惠存被调到劳动社会保障局,新来的主席谢景新刚到任没几天,又去省委党校学习;还有两个副主席,不是外出开会,就是患病疗养。这样一来,他这个唯一在位的副主席也就得当起这个家了,也正是表现的时候。 已经十来天了,在他的精心管理下,机关各部门运转紧张有序,不时还加班加点。眼看这段非常时期就要结束了,一切平稳、高效。 门卫老罗汇报说,昨晚一切基本正常,就是在晚8点多的时候,有个下岗职工喝醉了,来闹了一会儿,不过,由于给派出所打电话很及时,没有一刻钟,警车就把人拉走了。 正说着,昨晚值班的小靳走进门,又汇报说,后半夜桥梁厂工地塌方,有位工人被砸在里边。送医院很及时,但由于伤势很重,据说已无生还希望。劳保部部长马平带人接到通知后,已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着手调查事故原因。 眼下这类事情太多了,方军都麻木了,只是“噢噢”地敷衍着,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值班室。一抬头,面对的正好是正厅那幅巨大的刻有“实事求是”四个金光闪闪大字的牌匾。平时,下面摆着一盆盆花草,不知怎么,眼下却都不见了,只剩下用三角铁焊成的花架子,显得有些破落。 他立刻喊来老罗问罪:“花都搞哪儿去了?” 老罗告诉他是以旧换新,花卉公司没有接替上。 “怎么搞的?胡闹!告诉办公室,以后新的没拿来,旧的不许拿走!否则,不就真成了‘实事求是花架子’了吗?”他脱口而出,本来是一脸的严肃,但说完,自己也情不自禁笑了。 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灯,将空调旋纽调到合适的位置。打开饮水机的热水开关,把那大号的保温杯里已经晾了一宿的水,兑成冷热适中的温水,先吸入一支高科技的蘑菇提取液,再仰脖将温开水一饮而尽。这是按报纸上说的,每天晨起第一杯水之后的第二次有效补水。对此,无论多忙,他从不含糊。 去年机关组织体检,验血发现,他的低密度脂蛋白偏高,特别是血黏稠度也高,这给他增添了不少心理负担。他知道,这种状况若不能得到有效逆转,那将有患中风的危险。本来方军是极重保养的,一种道家的养生长寿术已经练了近10年,每天半小时,风雨不误。没想到,竟然还弄个高血脂!这使他多少有点心理不平衡。思来想去,他最终认为,一定是工作节奏太快,再加上市工会迎来送往的饭局太多,每次陪客,除了那些高脂肪的东西,就是喝酒,很少吃主食。以前还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后来才知道,人的饮食结构,应该是谷物和果蔬占主体,这可倒好,弄反了!所以,近来一有“吃请”的事情,他就能推则推了。 坐在宽大的转椅上,望着天棚,方军不由得做了一个深呼吸,继而意识到,一天的紧张忙碌又要开始了。 再过一个多月,要召开市工会第十次代表大会。根据市总主席办公会议的安排,市总各部门全力以赴筹备会议。 首先是由他牵头,组成大会工作报告起草小组,其次要策划纪念画册、启动“创新立功大行动”和《工会法》大检查活动、组织全市职工运动会。别的事都好说,让下边的人去操作就行了,大不了的过问一下,主要是这个工作报告给他压力太大。他把办公室、组织部的人分成三个起草小组,再抽调其他部门的笔杆子补充其中,每组写一部分,然后由他统筹。他把这些人员带到风景优美的青湖山庄,徜徉于湖光山色之间五六天,既激发灵感,又有犒劳这些人的打算。此举深得大家赞许,觉得跟方主席干工作劳逸结合,既让马儿跑,又给马儿草,真好。于是每个人都绞尽脑汁,几易其稿,报告质量明显胜过以往,但方军还是觉得观点和思路还不够新、不够深。 5 不久前,市总工会常务副主席位置的空缺立时在机关、特别是在副主席和各部部长身上引起一场“立体波动”。 因为这意味着,空缺的常务位置,在工会十大上得有人接替,如果从现有副主席提拔,那还要有相应的一系列位置倒出来。所以有人说,上边动一个,下边动一串儿。不愿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具备了升迁的条件和机会,不想升迁的干部也不是好干部。于是,凡是认为“有门”的人,很快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敏捷、机智和热忱。 有的主动到有关领导那儿请示汇报工作,提前润滑一下关系;有的设宴与自己升迁用得着的人饮酒叙旧,争取民主评议票额;有的使出浑身解数,废寝忘食撰写高质量的文章在报刊上发表…… 方军今年45岁,出身贫民世家。祖祖辈辈,方家没有出人头地的。方军从小聪颖过人,颇有心劲儿,自然成了望子成龙的父亲所有的指望。他把自己的所有心思和家里全部财力都用在了方军身上,就是为了儿子今生今世能出人头地。尤其是在方军下乡插队后,为了他早日回城,全家人节衣缩食,硬撑着给村里头头脑脑送礼,而方军的姐姐方红却成了牺牲品。不仅吃不饱、穿不暖,甚至经常遭到父亲白眼和咒骂,学业当然也就不了了之。方红是随母亲改嫁到方家的,加之从小脸颊上就有一颗倒霉的黑痣,父亲一直认为这个丫头不吉利,横眼竖眼看不上。19岁那年,姐姐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生活,离家出走了,而且一走就是多年杳无音信。谁也不知道她到哪去了,也不清楚她是死是活。后来,方军费尽千辛万苦弄到一个保送上大学的名额,在省城一所著名大学念了四年本科,毕业后被分配到远离老家的S市总工会机关,终于成了一个月月有工资的公家人。 这些年来,方军仍然发扬插队时的好传统,从科员、部长到副主席,仕途越来越成功,眼下可谓风头正健。然而,每每想到姐姐的悲惨命运,他也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内疚感。是不是自己太过于自私而毁了姐姐呢?有时候,这种念头在他脑海中也就一闪而过。不过他也真有这样的决心: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还是要下点工夫找一找这个同母异父的姐姐。 在市总工会,不论是理论根底、文字水平,还是研究问题能力,他都可坐头把交椅,这一点,大家恐怕也自有公论。并且,他从科员开始就几乎年年被评为先进,去年还被评为省优秀工会干部。于情于理,不论从哪个方面说,这次晋升常务,他都理所当然。更为重要的是,经过多年摔打,他已经深得官场人际关系真谛,而这种情商,在职位升迁中尤为不可小视。 从副主席到常务副主席,也就是从副县级到正县级,虽只差半个格,却是一个“坎”儿,越过这个,在这个小城市来说,就可以称得上是“高干”了,关键是能带来一系列后续利益和附加值。按目前流行的说法,叫“五子登科”。因为市里有规定:房子,可以按120平方的标准;车子,再也不用向办公室现要那辆桑塔纳,有自己的专车,还是奥迪;票子,虽工资卡上添不了多少,但灰色收入恐怕要多得多,特别是很多个人消费都可以名正言顺的开发票报销,那种吃公家、喝公家、用公家的感觉真是好极了;至于妻子、孩子的很多事,自然也就迎刃而解。这就是眼下的现实。这些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待遇,就要降临一个贫民后代的头上,方军一想起来,心潮难平。 他最担心是另一个副主席夏方田。此人已经五十有四了,按理说这个岁数,已经没有提拔的可能了。但他以性格憨厚和工作务实著称,上上下下口碑很好,尤其得到市委书记韩丰的多次表扬。 这难免使方军心里有点发堵。 6 方军坐在办公室里盘算着,蓦地,机关新给配备的漂亮诺基亚手机,发出蜂鸣般悦耳的铃声,一个陌生的号码令方军满脸疑惑:“哪位呀?” “是方主席吗?我是盛达公司的贾茹。”对方声音甜润、亲切,仿佛是多年不见的老熟人。 “假如?”方军迅速搜索记忆,没有任何印象。 “方主席,我公司新进一批《清明上河图》烫金书画,是送人的上等礼品,您看看是不是订购一些。” 方军一下明白了,原来是推销,专门搞公款消费的!现在这些人为了挣钱简直是无孔不入,她是怎么弄到手机号码的?但又一想,别费那心思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真想弄你电话号码还有什么难的吗!想到这,他便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我们不买。”说罢就按断了手机。继而,本来就有些凌乱的心绪就更烦了。正愣着神,桌子上的电话又响了。他悻悻地拿起话筒,没好气地问:“喂,哪位?” “哎呀,这当领导的记性可能都不太好啊!你猜!” 话筒里的女高音似乎很熟悉,可能是下面工会的,敢跟他这么说话的人,肯定不是一般关系,但一时半会儿,方军还真想不起来是谁。因为他在市总工会是一个点,面对全市的工会干部是一个面,人家记住他容易,他要记住所有的人可就难了。所以他只能含糊其词地应付:“哪能不知道,你的声,我还听不出来吗,挺好吧?” “好是挺好,我到底是谁,你说呀!” “啊……嘻嘻!”方军只能傻笑着。 “看来你是没想我呀!我是于雅先!”对方的声音里,“想”字故意说得很重。 哦,这不是那个城建二公司的工会副主席吗?啥时说话变得比男人还大方! “哎呀,于主席,我怎么能不想你呢,我想你想得……” “怎么样?” “都想不起来啦!哈哈!” “真是贵人多忘事!” 若是平常,方军还能跟她逗几句,但眼下这么多事压着,自然就没那个心情了:“说,找我什么事?” “当领导的忙,咱也长话短说。”于雅先也正经起来,“咱们公司开始改制了,有90多人,面临着要跟公司发生劳动纠纷,非常需要市总工会的帮助,请您一定关照。” “啊,可以……研究研究,你在哪儿?” “就在你们楼下。” 哦!方军本来是下意识地应付,万没想到,她近在眼前,只好说:“那你上来吧!”话一出口,方军就有些后悔了,真是越忙越打岔。 笃笃笃,三下低缓的叩门声。 方军打开门,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足有十多个身着蓝工作服的人出现在眼前!看了半天,他才慢慢认出站在眼前的于雅先。仿佛苍老了一些,有些憔悴的脸颊上,尽管有着很多人为的努力,但与脑门儿闪着光泽,一看就知道保养极佳的方军相对照,还是有很大的反差。 “怎么,问题有那么严重吗?”四目相交,双方不约而同伸出了手,轻轻地握了一下。于雅先边说边往屋里走:“方主席,工人到工会,也就是到家了,不用客套吧?”说罢,径直走到沙发坐下。这样一来,那些工人也蜂拥而入。 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快在方军的脸上倏地掠过,继而又满面春风:“工会是职工之家嘛,大家不要客气,请坐!喝水的,这有饮水机和纸杯。于主席,我忙得很,一会儿还要到市委开会,你能不能简明扼要地把你们的事情在五分钟内说完?”显然,他说了假话。 于雅先更痛快:“不用五分钟,马上就可以说完。” “有这么简单的事吗?” “事情是这样。我们公司的改制方案,我们觉得有很多问题,希望市总工会能过问一下。眼下,最为急迫的是有90多工人因为补偿金,还有偿还职工集资款、补交养老保险、补发加班费等问题上,与公司发生了劳动纠纷。” “是吗?”方军一脸茫然。 于雅先补充道:“想走诉讼程序,但一开始就卡了壳,市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要求先收这些工人共5万多元的处理费才肯立案。这些工人,每月工资高的八九百元,低的只有六七百元。从去年开始,市里执行新的仲裁收费标准,对仲裁处理费作了新规定,在国家规定的鉴定、勘验、差旅、证人误工补助四项上,增加了咨询、翻译、复制、送达案件材料、文书费;鉴定人、翻译人员等因出庭而支出的差旅费,及其他应当由当事人承担的合理费用。并且,收费标准也从按实际开支收取改为按诉讼标的百分比收取。” “对,这个没错呀!” “但,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很多人交不起仲裁费,劳动纠纷无法进入法律程序。”于雅先随手拿出一份仲裁收费单,“你看,一位家住河东区的女工请求仲裁,一下就要被收1000多元仲裁费,而她的单位也在河东区,仲裁员不存在出差的可能这笔钱收得是不是不合理市总工会能不能和我们一道去质疑仲裁委?” “那怎么可能,工会只是个社团组织,哪里有权干涉仲裁委的事情。”方军一看于雅先咄咄逼人的阵势,立刻把口封得很死。 于雅先无奈地说:“那这帮工人只能以经济困难为由,向仲裁委申请缓交处理费了。但是,按市有关规定,出具困难证明的权力在工会的手里,所以,就劳驾您批准给他们开个困难证明。这是市劳动仲裁委的受理案件通知书。” 方军接通知书时,瞥见有个工人正用他挂着衣架上的毛巾擦着什么,这让有洁癖的他不由得皱了下眉头,不过在这样的场合,他还是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的,他将怒气按捺了下来,把目光渐渐收拢到受理案件通知书上: 收取总额为3.38万元,处理费最低的为320元,最高的是1500元。 他知道,早在两年前,市人大就通过了一个《职工权益保障条例》,其中第4条给这些工人的减免申请提供了法律依据:对于缴纳仲裁费、诉讼费确有困难的职工当事人,经本人申请和由用人单位所在地县级以上地方工会证明,可以批准其减免或者缓交。 他说:“不错,是可以申请减免,但市总工会不办理这项证明,应该到企业所属地的区总工会办理,而且工人必须出示低保证明。对此,市总工会有补充通知。” “恰恰是市总工会的通知让我们必须来找你们!”于雅先说:“方主席,你看这些四十七八的人,点子多背呀!”文革“,正是该学东西的时候,下课;青春好年华的时候,下乡;快干不动了,该吃老本的时候,又下岗!唉,真是上有老,下有小,难死了啊!” “要知道,我们可都是纯粹的全民职工啊,不是大集体、合同工、临时工。”几个工人附和道。 方军看了众人一眼,不动声色地说:“在《职工权益保障条例》生效后,市总工会以通知的形式,针对第4条规定,做出了解释,对困难职工的界定,如何出具证明,以及应该由哪些单位受理等问题,也做了规定。第一,第4条所称的困难职工,是指本市行政区域内,由当地民政部门和街(镇)核发享受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线标准的职工;第二,职工要求减、免、缓有关诉讼费用时,应向工会提交申请,并出具当地民政部门核发的最低生活保障金证,以及有关部门出具的正在享受低保的证明;第三,申请一并交由职工单位所在地的县区级以上工会办理。” 方军一字一板,滴水不漏:“公事公办,规定在先,不太好办。尽管我十分同情这些工人兄弟,但,毕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 于雅先有些忍不住了:“我就不明白,市总工会也不具备对人大条例补充的资格呀!” 听方军这么一说,两个工人也嚷道:“你可怜可怜咱们不行吗!” 明显感到有飞沫陆续落到脸上,方军一忍再忍,略沉吟了一下,说:“不是不同情大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对困难,应该有一个界定的标准嘛,否则大家都说自己困难,岂不乱了套?工会的职责就是依法维护职工的合法权益的。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们,我们市工会工作,可以说,一直走在全省的前面,主要体现在近年连续出台了几部维护职工权益的地方法规,而在每部法规的起草过程中,市总工会都发挥了重要作用。这其中就包括《职工权益保障条例》。这于主席也是清楚的嘛!” 于雅先说:“就这个通知内容而言,困难职工被缩小为享受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线标准的职工。那没有低保,但生活确实困难的‘边缘型’工人怎么办?” 手头上这么多事压着,哪有心思这么纠缠下去?方军心急如焚:“这可能是政策的一个盲点,有待于研究。从理论上讲,这96人如果确实生活困难,工会也应该为他们出具证明,我们也非常希望这个问题能够尽快得到公正合理的解决。但需要研究啊,你们可先到劳动、民政部门协商嘛。好了,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我找个人来接待你们。” 说罢,一个电话,他把生活保障部长叫来,郑重介绍道:“这是咱们市总专门负责困难职工救助的顾凤才部长,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探讨。我就暂不奉陪了。于主席,你不知道,我现在老忙了。” 于雅先说:“据我所知,人大制定《职工权益保障条例》时,没有把证明的权力与义务授予其他单位或部门,而唯独授予工会,就是考虑到工会更能保护工人权益。市总工会应该亲自调查,站在维护职工权益的立场与事实的基础上,出具证明。但现在,市总弄出了个偷懒通知,把证明困难的义务推给了工人,把出具证明的权力留给了自己,工会所要做的,不过是审查一下工人拿给他们的低保证明而已。再说,对这类申请都由各区、县工会受理,市总工会干什么?我们公司也算是市里一家比较大的企业,为什么市工会就不能受理呢?” 方军一摊手,苦笑道:“好了,我也没工夫跟你探讨那么多了,眼下工会社会认可程度低,没地位,也很难,这你也是清楚的呀。”这时他已经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了,“特别是在非公企业中,工会组建都很困难。在很多事情上,我们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把顾凤才叫到门外,悄悄嘱咐道:“你应酬一下,策略点。” “那到底怎么办啊?” “掂量着办嘛,这还用我教你吗!” 顾凤才一头雾水。 方军白了他一眼,匆匆下楼。正好机关那辆桑塔纳停在门前,他急忙拉开车门命令道:“走,去市委!” 司机小刘以为听错了:“上市委?” “话咋这么多呢,快!” 小车急速驶出,转眼消失在滚滚车流中。 于雅先不知所措,顾凤才也不知如何是好。 正相持着,一位叫谢本义的工人愤然而起:“让派出所来抓我好了!”说完走到方军宽大的办公桌前猛然一掀,“哗啦”一声,桌面倾斜,东西遍地,一片狼籍。这一举动犹如导火索,点燃了大家的情绪。屋子里的工人不少失去了理智,有的用脚踢翻了痰盂,有的将手中的杯子顺势往地上一摔,有的将柜子上的电视往地上一掀,发出一声闷响。 这种情况令于雅先也手足无措,只能边喊边制止:“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这样干不能解决问题,只会坏事!”可是她的声音淹没在混乱中。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个令所有人始料不及的场面…… 7 上午发生的事情简直就像个梦。 工人们自控能力差,于雅先不是不知道,但没想到会出现这样一个难以收拾的局面。无论如何,人是她带去的,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尽管方军作为市总工会的副主席,以如此态度对待来访工人实属不该,但那是他的问题,而一个基层工会主席带人大闹市总工会的大帽子压下来,问题可就严重得多了,往轻了说是蔑视上级领导机关,往重了说就是目无法纪,扰乱社会秩序,怎么处理都不为过,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一上午,于雅先都在忙不停地做着善后工作,该赔偿的赔偿,给解释的解释,好话不知说了多少遍,弄得口干舌燥,精疲力尽,她离开市总工会,回到公司时已经是午后1点了。 在大门口,正好与赵永东走了个碰头。 这样一个时候,于雅先最想回避的人就是赵永东,他毕竟是党委副书记兼工会主席。加上近来两人常有意见分歧,本来带工人去市总工会讨说法赵永东就一直不同意,这更令于雅先无言以对。 她只好低着头,灰溜溜地往里走。 赵永东可能刚吃过午餐,油汪汪的脸上呈现着幸灾乐祸的样子,见于雅先头都没抬,不由增添了几分火气:“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了?既然这样,我也别自作多情了!现在正式通知你,你们到市总工会闹事,影响极为恶劣,已经传到区委领导那里了,从现在开始,你停职检查!” 于雅先脑袋里“轰”的一下,尽管有预感,但她没有想到会这样快!她陡然想起昨天赵永东所说的“你要为你说的话负责”那句话,看来真为这话“负责”了。当然,赵永东并没那么大的能量,其背后还可能有一批身居高位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为什么这么重要的处理决定,也不好好调查一下,就不问青红皂白令其停职,这不是典型的落井下石吗?她再一次真切感到,工会维权,真是说起来容易,干起来难啊!难道真不该带人去市总工会? 于雅先立在那里足足有半分钟,但她并没有回过头,始终背朝赵永东。无疑,这令这位窃笑者心里很不舒服。半晌,他只好边走边悻悻地说:“你呀你,好自为之吧!” 于雅先立即回应道:“谁也不必高兴太早,光脚不怕穿鞋的,我相信正义者会笑到最后!” 赵永东万没想到,如此大难临头,于雅先还这样强硬!这倒让他有点反应不过来,过了好一阵,他才冷笑道:“好,好!算你能耐!” 于雅先扭头就走,回到自己办公室,第一反应就是打电话。可是听筒里毫无声息,一问才知,电话已经被掐断了。她拿着冰凉的话筒,足足呆了一刻钟,继而感到,在这条路上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 整整一下午,她就一个人呆坐在办公室里思前想后。 虽然眼下发生的各种事情一串接着一串,但起因恐怕都是改制,这一点她心里明镜似的。从改制方案的时间、内容、方式、步骤等一系列安排上看,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决不是即兴之作,甚至每一细小环节的设计,都流露着策划者的苦心。更高明的是,这个改制方案虽然有侵吞国有资产、侵犯职工权益的嫌疑,但却似乎没有违法违规的把柄。由此看来,这份改制方案的背后,很可能有着很深的背景,远比她估计的复杂。城建二公司固定资产评估仅为1600万元,主要由原企业领导班子成员受让,其中原经营者占85%的股份。扣除债权债务,又有百分之二十的优惠,然后又分5年付清所欠资金。她清楚,如果弄好了,企业每年的纯利润至少也在300万以上,这是不是就等于把企业白白送给王德勤了呢? 如果真是这样,区里那些官员不会不知道这次改制的分量,他们在背后扮演的是一种什么角色呢?就王德勤来说,他家里是不缺钱的,老婆在深圳开一家外贸公司,一年至少有六位数的收入。他们就一个女儿,去年考取了美国密歇根大学的博士,全额奖学金,每月1600美元,用他的话说,根本花不完。夫妇俩都是50多岁的人了,再能花钱还能花多少呢?再说,这么多年的企业一把手,明的暗的,各种收入加起来也相当可观。如果这一切都令人不可思议的话,那就得从他家里以外的地方寻找答案了。 一个女人的身影立时闪现在于雅先的脑海里——公司财务科长杨慧。本来杨慧以前是公司仓库的一个保管员,因为有些姿色,又聪颖会来事,一来二去,深得王德勤的赏识,便把她调到公司财务科当出纳。斗转星移,两个人的感情迅速升温。也许是天意,也就是大前年的一个冬日,杨慧的丈夫在一场车祸中突然去世了,这让他们的关系一下就有了质的飞跃,杨慧很快由出纳员升任为公司财务科长。如果王德勤为情而贪,那就容易理解了。这些年被揭露出来的大小贪官,几乎都有这样一个共同的特征。杨慧毕竟刚刚30岁,来日方长,欲望如同无底洞一样深不可测。倘若王德勤真的深陷其中,那他就是有座金山恐怕也填不满。这样想来,他完全有可能在企业改制前就已经超前运作资产转移这类事情了。难怪企业几次搬迁、对外合作以及扩大经营,都出现了似乎不应有的决策失误,如果说当时大家还可以勉强接受的话,那么联系起眼下的改制方案,就不能不让人怀疑其中的名堂了。 各种各样的念头,不时在于雅先的脑海里浮现。不知不觉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她一看表,原来早就过了下班时间。脑袋一阵发沉,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倏地蔓延开来。她站起来,决定马上回家。 出了公司大门,正好有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她上了车,就先付了钱,然后就往后背一靠,不再说话。出租车开足马力,七转八拐,不到五分钟就到了家门口。绕过前楼进入后楼院子的时候,明亮的车灯从黑黢黢的树丛间一晃而过,她注意那丛树影下似乎还停着一辆车,车内还有若明若暗的烟头在晃动。 她觉得奇怪,自言自语地说,这么晚了谁会来这儿? 车子停在了楼门口,还没等她踏上水泥阶梯呢,出租车司机方向盘一打,一个急转弯,“呜”地一声绝尘而去。顿时,眼前一片漆黑,周围鸦雀无声。 她快步走近并打开家门,几乎在开灯的同时反锁上门。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屋里悄无声息,丈夫显然还没回来。 沉寂片刻,她脱下外衣,准备进卫生间洗手。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继而传进来一个陌生的南方口音:“于主席,工作辛苦啊,开会开到这么晚!” “你是谁?” “我是谁,说了你也不认识,我只是想告诉您,可不要没事找事啊。” 尽管对方语气平和,但却令人发寒,于雅先顿时觉得头发根根直竖。那只一直陪伴她的猫好像也很恐惧,本来是围前围后的,一听到这人说话,一弓腰,跃上床钻到被窝深处去了。她穿上衣服,大着胆子走近房门,隔着门镜一看,一个脸色黧黑的汉子,板寸头、粗脖颈,一脸横肉,身着港台片中黑帮人物常穿的中式对襟黑衫裤,扎着裤脚,在微弱的星光下显得很怕人。 于雅先喝道:“你快走,我不会给你开门的,不然我就报警了。” 黑脸汉子仿佛并不着急,“我本来就没打算进去,不然不早进去了吗?我是给你送礼来了。”说着,他慢悠悠地凑近门镜,“别害怕,你不开门,我就放外边了,告辞了。”说罢,那人将一只塑料袋子放到了门旁,转身离去。 伴随着汽车引擎声的消失,院子里又恢复了静谧。在确认那人已经远去之后,于雅先倏地开门把那袋子拽进来,打开一看,啊,一个骷髅人头骨!她差点儿没晕过去,定睛再看,原来是塑料模型,以前在医学院的教室里见过。 屋里的空气瞬间仿佛凝固了,于雅先一动不动,只见头顶那盏硕大的吸顶灯,它似乎在盈虚交替中闪动。窗外开始起风了,万万千千的树枝随之发出撼人心魄的啸音,惊骇犹如一个黑影从窗口飘进来。 她望望房间里影影绰绰的朦胧,下意识地用手拢了拢头发以镇静自己。这不明明是软硬兼施的警告吗?真是卑鄙透顶,竟然想出这样下流的手段!难道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8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一串笨重的、熟悉的脚步声。 于雅先站起来,又脸色苍白地坐下去。如果是丈夫,就会自己开门走进来。门“呀”地一声开了,果然是他,一颗悬着的心即刻落了地。 “我回来了,给我打盆水!”邱绪民的脸黑一块白一块的,散发着浓浓的酒气。 于雅先慌慌张张地从厨房里打来一盆水,又接过丈夫的西服上衣,上边好像有不少泥。 邱绪民弯下腰去,鸭子凫水样洗起脸来,一边对于雅先说:“妈的,真点背,快到家门口摔了一跤!” 于雅先也不回话,一手为他拎着西服,一手拿着条干毛巾。她的眼里热起来:即便这个男人让她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他的这套好西服倒真是自己给丈夫买的。 去年公公死后料理丧事,于雅先在衣橱里边扒拉边哭着说没一样像样的衣服,不能让丈夫穿这样的衣服送老人走。第二天,她背着丈夫进了百货商店,花900多块钱买了这套西服,还有衬衣和领带。回来路上她一直怕邱绪民跟她没完,本来公公病重多年,家里积蓄就少,怎么还能这么破费呢?回到家,她战战兢兢地让他把西服穿上。没想到,丈夫穿上后,顿时神采飞扬:“雅先你有眼力,这衣裳好看!” “那你就穿着它,别脱了,你毕竟是个机关干部嘛!” 邱绪民自此西装革履的,就没有再脱下这套西服,无论去上班还是回家来时都穿着它。也没有再跟她说起钱的事。亲戚朋友看得喜欢,于雅先自己在别人面前也觉得扬眉吐气。 眼下西服上有斑斑块块的污泥,让于雅先有些心疼,心想睡前一定要把这套西服刷净熨干,让邱绪民明天再穿它时又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 没想到,邱绪民洗完了,把西服上衣从她那儿拿过来,一把扔到桌子上,然后转身走进里屋。于雅先洗了洗,来到卧室,邱绪民只穿着内衣坐在床上,目光有些茫然。她的心更乱了,转眼看到男人脱下的西装,就找来刷子和熨斗,用清水刷去上面的泥点儿,“咝咝”地在床边熨起来。 “算了,睡吧。”男人说。 “一会儿就完。”她抬头朝他一笑,马上低下头去。她笑得差点掉泪,不想让丈夫发觉,但他还是发觉了。 “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嗯。”于雅先默默地应了一声,仍旧在专心致志熨着西服。 “行啦,我就知道你早晚要倒霉!我是管不了那么多了。”邱绪民好像已经知道她今天所发生的一切。 她知道,他向来不愿意她当这个工会副主席,用丈夫的话叫“照亮了别人熬干了自己”。但眼下听他的口气,显然还有别的意思。端详了丈夫一会儿,她说:“有话直说,别这么酸溜溜的。” “离婚吧!”他说得十分轻松,就像说扔一个空瓶子和废报纸什么的。 啊,原来是这样!于雅先脑子里“嗡”的一下,猛地想起来,他那个从美国回来的青年点女同学,这两天总是给他打电话。 “你要找一个比你大三四岁的女人做老婆?不过是为了让她把你带出国罢了!你对自己负责吗?” “生活教给我,无论什么事,都得走着瞧,好坏靠运气,谁也不能预卜。” “你把你的运气全押在一个女人身上?” “你认为这是一种冒险,或是牺牲?” “可是!” “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得有代价。但世界上还有一句话,叫吃小亏占大便宜。你知道吗,人家美国超市收款员一年的收入就是20万,够你这个工会副主席挣半辈子的!” 一句话就把于雅先堵了回去。 久久无言。因为于雅先清楚意识到,眼下恐怕说什么也没用了,由他去吧!生活在一起15年的夫妻竟然情薄如纸,几天之间,仿佛一切都变成假的了。须臾,于雅先异常冷静地说道:“好吧,我就成全你。” 邱绪民的脸上现出一丝惊异:“真的?” “真的。我从来说话吐唾沫就是钉。” 接下来要做的,自然就是分财产了。 邱绪民说:“房子、东西留给你吧,不过存款我得带走。要不,所有的钱财都折成现金平分。” 这也叫男人说的话?于雅先仰头望着天花板,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先清点存款,共三张,每张30000,一律定期一年,只是到期的日期不同。卡上数目不详,大概也有两三千吧。然后,他提议把各自的现金都掏出来。他钱包里的百元整钞多,而她掏出的则是一些皱皱巴巴的零钱。 再计算房屋财产。房子是结婚后买的,当时房价低,花了12万元,按现在的市场价,能值18万元。再有是冰箱、彩电、电脑、微波炉,这些大件的发票都还留着。清点完,他都记在了一张纸上。继而翻抽屉,不一会儿,翻出一张泛黄的纸,她拿过来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彩电2250元,冰箱2300元,自己攒钱买的;组合家具、写字台300元,父亲用家里的木料请人做的,只花工钱200元,梳妆镜100元;买沙发150元,盆架15元,挂钟30元……共计5045元。这是他15年前筹备婚礼时记下的一张购物清单。 两张账单摆在一起,一个是离婚分财产的,价值20多万元;一个是新婚时购置财产的,仅几千元。两个账单之间,隔了太多的岁月。如今家境改观了,日子丰裕了,婚姻却贬值了。于雅先很快哭出了声,说:“别算了,一切都归你吧,十几年的夫妻值多少钱,你算了吗?”说完,她捂着脸跑进另一房间,插上门,哭得惊天动地。 于雅先一夜无眠。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丈夫为何如此绝情!作为公司的工会副主席,于雅先与同事的关系都处得很融洽。特别是,在职工群众中,她的为人和威信更是有口皆碑。没想到,前方游刃有余,后院竟然失火了。邱绪民在市直机关供职,两口子都是干部,虽然职位不显赫,工资也不高,但各方面待遇还行,也算是有一个令很多人垂涎的职位。 这个小家还是蛮温馨的。 这些年,于雅先投入工会的事是多了些,有时没黑没白地忙,是有些忽略了丈夫的感受,可是难道这就是丈夫离她而去的全部理由? “既然情断意绝,那就该结束了……这种婚姻早结束也许是好事!”一个硬硬的声音在她心底说。 9 窗户渐渐发白了。 于雅先蒙眬中忽地想起来,今天是周二。每月第一周的周二,是工会主席的走访日,两年来,风雨无阻。 今天,她需要走访材料车间特困户景红家,于雅先想,也许这是自己最后一个走访日了。 不久前,景红因私自卸下车间窗户上的一块玻璃,恰恰让保卫科的人看到了,被处理下岗。而在这之前,她的丈夫下岗摆摊与城管发生冲突失手伤人,至今还在狱中。这下两口子都没了工作,家里还有一个上学的孩子…… 永远忘不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啊! 早已入冬了,当于雅先走进那个简陋的小平房时,第一感受就是呼呼的冷风。两扇窗户上,竟然有三块玻璃是裂的,勉强用报纸糊着挡风。屋里几乎一无所有,17岁的女儿要吃一个3角钱的山楂糕竟然挨妈妈一个嘴巴。见此,于雅先的心像被什么咬了一口。 她特意到景红的车间看了看,车间里的窗户玻璃,由于安装时间已经太久,那窗口上的腻子坚硬得像骨头,她试着用刀使劲抠了一下,也只掉了点碎末。一个弱女子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工夫才能把上边的玻璃卸下来呀!可以想见生活的压力已经让景红无可选择啦。 后来,于雅先找到王德勤,婉转地说:“王总,我们工会准备出资买两箱玻璃,在隆冬到来之前,把全公司所有家住平房职工的破损玻璃补换一下。” “好啊,你们工会想得很周到。” “您可能不知道,材料车间小景的家有多寒酸,两扇窗户有三块玻璃都裂了,呼呼灌风,真不知这个冬天,这娘儿俩怎么过?” “不至于那样吧?” “我刚从她家回来,也到车间看了看。我看那窗户上腻子特别硬,恐怕没有几天工夫,那玻璃肯定卸不下来。小景如果不是家里那样,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卸那块玻璃的。” “那你什么意思?”王德勤认真起来。 于雅先笑了笑:“八个字,设身处地,情有可原吧?” 没想到,王德勤认真起来,拉着于雅先真的去了景红家,又到材料车间的窗户跟前看了又看。最后,他沉默了。于雅先估计到王德勤出于面子,在这种时候不会马上表态,让景红上班的事也不可能立竿见影,所以不等王德勤开口又说:“王总,过两天再说吧。” 第二天,工会真的买了两箱玻璃,派人到住平房的职工家,挨家逐户地补换破损玻璃。于雅先还几次大会小会上宣传,王总很关心和同情家住平房的职工,亲自到景红家走访,查看实情,当了解到我们许多职工家里窗户玻璃有破损的情况后,当即批款给工会买玻璃,无偿为职工更换。此话很快传到王德勤耳朵里,觉得这个工会主席的确很会做工作。 经过几次斡旋,最后于雅先终于让景红重新上岗了。然而没想到,好景不长,不久出了车祸,景红右手致残,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而且那辆肇事车辆逃逸,事故造成的一切损失都得由景红自己承担…… 想到这儿,于雅先再也躺不住了,翻身下床,用水抹了一把脸,就出了门。 这里距离景红家也就不足一公里,那个简易的平顶房,于雅先很熟悉,但由于昨晚没睡好,头昏沉沉的,她竟然找不到景红的家了。怎么会找不到了呢?找了一家又一家,最后,她才发现自己没错。只不过,这间小平房换了主人,门窗重新漆了一遍。 新房主告诉她,这两年,景红把邻居和同事都借遍了,现在还拉着两万多块钱的饥荒呢,穷坑填不满,人家都躲着她。两天前,为了给孩子治病,她把房子卖了,暂住在一个被遗弃的破旧车棚里。 于雅先脑子里嗡的一下,那个建在铁路沿线上的破车棚已经年久失修,根本不能住人啊。 前边路边,出现熙熙攘攘的一堆人,大约十五六个,更多看热闹的人在两步之外围成了一个圈子。一个粗哑的嗓音在人群中传出,其余人跟着起哄,不时响起一声声尖叫和口哨声。 于雅先半天才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令她震惊、心酸的一幕:景红一丝不挂地躺在地上,旁边散乱着她的衣服和鞋子。她双臂抱胸,凌乱的头发上还有一些杂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见她可怜,直帮她把衣服给披上,可是景红却用手将衣服一再推开。 “景红!快穿上,天多冷呀,别冻着,听话!”于雅先一步冲过去,一边劝着一边试图遮住她,可是景红仿佛不认识于雅先,没有任何反应,还是不停地扔掉给她盖上的衣服。几次过后,景红好像有些不耐烦了,突然用脚一踹,正好踢到于雅先的左额上,顿时,于雅先眼前一黑,险些跌倒。 “有好戏看了!”不知谁喊了一声,随之响起一声更尖锐的口哨。 “景红,你怎么谁都打呀!这肯定是得了精神病了。”白发大娘颤巍巍站了起来,眼眶里含着泪水。 一阵眩晕过后,于雅先感到身后一直有人在往前挤,身子不由得往前挪了又挪。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不少人都是一边说一边挤。 “我也看不清呀!”有些人对自己的位置好像还不是很满意,极力寻找着更加合适的角度。 “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人家还不够惨吗!”于雅先在忍耐了很久之后气愤地吼了一声。一瞬间,她浑身的热血仿佛一齐涌上了,化作一腔激怒,让她不住地颤栗。 拥挤的人群稍顷静了下来,可是没过多久,潮水般更加猛烈的拥挤又开始了。于雅先只好摸出手机拨打“110”、“120”。 就在这时,旁边的白发大娘挥手打了一个男人的耳光:“还要不要脸,你一个大老爷们总挤什么?从开始到现在,你一直在挤,还没看够啊!” “死老太太,你打谁?”那个男子虽想发作,但迫于理亏,只好狠狠瞪了老太太一眼,在那一瞬间,于雅先注意到,景红周围都是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老太太告诉于雅先,她是景红的邻居,早上5点多钟上早市时就看见景红呆坐在马路边,本以为她一会儿自己能回家,就着急先走了。等她半个多钟头回来的时候,发现景红不仅没走,反而脱光了衣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120”急救人员率先赶到,抬着担架,试图将赤身的景红抬走,可是她手脚并用地对急救人员又踹又打,挣脱了之后,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就又躺着不动了。这时“110”人员也赶到了,几个人上前强行帮助景红穿上衣服,忙活了半天,才将她制服抬上车。 于雅先不由深深出了一口气,从那一双双冷漠甚至幸灾乐祸的眼神里,她感到了一种可怕的丑陋。 医院的诊断很快出来了,景红患的是“间歇型精神异常症”,此症不犯病跟正常人一样,犯病时会很快失去理智。主治医生以为于雅先是她的家人,告诉她此症现在有比较好的治疗方法,就是开颅手术。只不过费用较高,大约一次需3000元左右,并让她先交2000元押金。于雅先兜里哪有这么多钱,翻遍全身,连硬币都算上了,只有684元。情急之下,她只好拿出自己的工作证:“对不起,我们实在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我是她单位的工会主席,可以保证还上。” “工会主席?”对方先是疑惑,而后敬佩地打量了于雅先一眼,点头允许了。治疗效果的确很好,手术后不久,景红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她一头扎在于雅先的怀里,嚎啕痛哭,把于雅先的衣襟弄湿了好大一片。 10 出租车在一段因施工而坑坑洼洼的泥道上蠕动着,道旁是下班急赶回家的人流。谢景新不时提醒司机:“慢点,再慢点!”前边有一个较大的水坑,他索性让司机把车停下来:“停,等这些工人过去,咱们再走,别把泥溅他们身上。” 出租车司机扭过头来,有些奇怪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乘客:“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我们都这么干,甭挣钱啦,还不得喝西北风去!” 谢景新笑了,安慰道:“别急嘛,耽误的费用我们补上。” 司机半信半疑,上下打量了对方一遍:“你是干啥的?” 坐在后座的市总工会办公室女主任尹玉忙说:“这是从省里新来的我们市的总工会主席,市委常委。” “喔——”司机的嘴呈现一个“O”形,有两秒钟的“定格”:“我看也像个大官儿,你看你那耳垂儿多大!嘻嘻,我叫孟东。”停顿了一下,又好奇地问:“市总工会的大楼不就是解放广场边上挂大红牌子那个?行,气派。还是你们政府机关好啊,到时开支。” 尹玉白了他一眼:“我们是工会,怎么是政府?” “工会不就是政府吗?”孟东一脸茫然。 谢景新与尹玉对视了一下,哭笑不得。 孟东却一本正经:“我看你们那大楼里每天上班的男男女女不少哇,好像还都挺忙活的,能有啥事啊?” 尹玉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们成天忙得要死,这家伙竟然这么说!她想给他来一顿机关枪,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跟他说什么?工会工作,他听得懂吗? 谢景新笑着问:“你知道有个《工会法》吗?” “哦,好像听说过。对不起,我是法盲。” 尹玉挖苦道:“你这出租车司机成天在道上跑,连《工会法》都不知道,也太孤陋寡闻了。所以你就不知道工会干啥了。” 孟东的脸微微一红,不服气地说:“说实在的,社会上的事,你还真难不倒我,不信你就问。但工会到底咋回事,我是真不太明白。不光我说不明白,你在道上拽两个人问问,谁能说明白?反正……以前我们厂子有工会,好像组织赛个球了,发个困难补助啥的。哦,对了,现在的工会是专门为农民工讨工资的吧?” 谢景新无奈地瞅了孟东一眼,说:“以后多跟我联系,你就知道工会是干啥的了。” 孟东乐了:“以后有啥事,找您行不?”他把“你”换成了“您”,问得小心翼翼。“当然可以了,咱们可以建立点儿联系,你成天在市面上跑,听的东西也多,把老百姓的事,特别是工人哥儿们的事,多给我说一说。” 孟东一听合不上嘴:“那太好啦!”他很快意识到刚开始那几句话有点“那个”,忙抱怨道,“咱的哥太不容易了,您不知道,早上一睁眼,就欠人家200元的滋味,我告诉您,有一点儿能耐,都别干这个!” “这活儿得注意力高度集中,出一点儿事,一天恐怕就白干了。” 孟东一看谢景新挺随和,话更多了:“可不是嘛,成天眼睛瞪得像个泡似的,警察一敬礼,顿时就傻。都说出租车好违章,大哥,不,领导,我们也不愿意违章啊,可不违章挣不到钱呀,这油是一个劲儿地涨,可人家老板到晚上收租子,是少一分也不干啊。咱这熊地方,人贼穷,打车的又少,你说挣不到钱,老婆孩子谁养活啊!告诉您吧,真难啊!” “这块儿,不是说煤矿工人挣钱多吗?”谢景新问。 “多?屁吧,那是以前。现在这里有套嗑,您听说过吗?叫四多:男人乌龟王八多,女人妖精婊子多,当官的斧头耙子多,工人下岗失业多。你咋到这熊地方来当官?” 谢景新笑道:“越是这样的地方,越需要有人来干嘛!你属于哪个出租汽车公司?” “天都。”孟东挂挡重新启动车子。 谢景新听说过,天都的规模在全市出租汽车公司里也是屈指可数的,便问:“现在你们那出租车司机都上‘三险’了吗?” 孟东茫然:“啥‘三险’?” 尹玉接过话:“就是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工……” 哦,对不起,行话我听不明白,你说养老保险我就知道了。咳,别提了!我属于那种‘两不找’,就是单位不找我,我也不找单位。谁给你上那玩意儿?我以前是城建二公司的现在要卖给个人了孟东不由得加了一脚油,但车子刚蹿起来,又被紧急制动,谢景新的头差点儿撞到前挡风玻璃上。原来前边发生了拥堵,攒动的人头与大小车辆混杂在一起,干脆把道封死了,不像一般交通肇事。 尹玉一惊,怒目而视:“咋回事,给我慢点!” 孟东似乎对这种“狐假虎威”不太买账,无动于衷地说:“哦,对不起!” 谢景新却不以为然:“没什么,走,下去看看怎么回事。”说罢,打开车门。 尹玉那弯弯的柳叶眉一下拧了起来,恶狠狠瞪了一眼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急忙从另一边下车跟上去。 也许她天生就是干办公室主任的料。各种复杂而琐碎的事务性工作,经她手一调理,仿佛顿时就有了头绪。她的发型总是弄得很精致,但看上去又似乎很普通。脸形稍长却不显得消瘦,明亮的眼神里,总流露出一种使人爱怜的有点贵族气的忧郁,又透着职业女性的安详与宁静。她在公开场合,脸上总是笑容不断,但那种笑容里包含的内容却是千变万化的。在上级面前,那笑容包含着亲昵;在老同志面前,则带着由衷的尊敬;在同僚面前,她的笑容潜藏着优越和自信;在下属面前,她的笑容则常常是和她不可抗拒的意志联系在一起的。此外,她非常会穿,很平常的衣服,经她一搭配,立刻效果不一样。就拿脚上的高跟鞋来说吧,差不多隔两天就要变化一下,或果绿,或乳白,或淡黄,或绯红,那纤细的鞋跟让她的腰脊总是挺得直直的。 此时她懊悔不已,真不该听任谢景新打车从火车站回来。本来谢主席从省委党校学习回来,她精心安排市总那辆新款奥迪,由她亲自带车去省城接。可谢主席却说不用了,坐火车回来很方便;下了火车,又说打出租车回去,正好顺便了解一下民情。她当办公室主任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过这样的领导,这万一出了什么事,那她这个办公室主任还怎么当?但新领导啥脾气,她还没揣摩透,司机把她送到车站,她就把那辆奥迪放回去了。 这时孟东喊道:“哎,领导,咱们拐回去绕着走吧,可能是城建二公司那帮人闹事了,一时半会完不了!” 不说这话还好,一听说有人闹事,谢景新似乎更来了兴致,甩开大步朝人群走去。尹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跟上去。 11 谢景新47岁,农民后代,全村摆脱“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第一人。 考上某著名高等学府后,毕业分配到省委机关,一干就是20多年,是多年的后备干部。省委的干部,在省城呆惯了,泡油了,舒适的机关,优越的待遇,温馨的家庭……再加上到哪儿都说上句,潇洒都潇洒不过来,谁还愿意下到偏僻的穷市去任职?如果下去,也要争取到东南部沿海的市,到政府权力部门。当然,愿去的不一定能去,不想去的也不一定在机关里就坐得牢靠。一切得经组织安排。 谢景新是二话没说就接受了这个任职。因为他真心诚意想到下边去干点事业,除主要考虑到自己需要基层工作经验外,还有心理上的原因,就是在机关待久了,一切仿佛都索然无味。他不想在上边庸碌无为地浮着,在机关里有如囚禁在笼中的鸟儿,无法施展自己的两翼,也没有翱翔的自由天空,他认为,与其在办公室里整天写那些无休无止的材料,不如痛痛快快地沉下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他多次跟有关领导流露过此意,每次都小心翼翼,因为不仅要躲过同僚的耳目,还要瞒着妻子肖莉。她是省电力公司的财会处长——一个垄断行业里十分优越的职位。对谢景新要下去任工会主席,特别是去位置偏僻、经济落后之地,肖莉是一百个不同意,两口子当晚就吵了一架。 走马上任之前,省委常委、省总工会主席邵真找谢景新谈话,说:“S市在我省属于欠发达的地区,典型的资源型城市,由于资源逐渐枯竭,截至2002年年底,全市50万职工,就有18万人下岗失业,城里这边有一大批企业要破产,涉及职工4万多人,那边农村又恰恰连续几年大旱,有的人甚至温饱都成了问题。历史欠账多,各方面条件也差,而且各种社会矛盾也很复杂,职工队伍稳定问题,也很突出,你这个市委常委、市总工会主席的担子不轻啊!” 谢景新心里“咯噔”一下。S市的困难他知道一些,但没想到如此严峻。他望着邵真那张严肃而慈祥的面容,忽又想起了自己结婚时曾对肖莉说过的有生以来最狂的一句话:我有征服欲,没有一定的困难,就无所谓征服;也有权力欲,没有一定的权力就很难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邵真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越是非凡之地,越是方显英雄本色。在政界,往往是条件最好或条件最差的地方出人才、出干部。” 邵真在省委常委里分管群团。谢景新在办公厅,不属她分管,跟邵主席不太熟悉,平常几乎没有什么接触。他以为邵真是个很威严的领导,没想到一接触竟然是这么蔼然可亲,说话这么有水平。他没有转弯抹角地假客套,表态时言词干脆利落,字正腔圆:“我一定尽职尽责,把全市工会工作搞好,决不辜负领导的希望!” 12 前边,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已经把一个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赵永东板着一张阔脸,手指着众人,大声呵斥着:“你们这是干什么?要干什么呀!啊?” 众人突然遭到这一声呵斥,有些六神无主,现场分贝一下子就降了下来。尹玉认识赵永东,对谢景新说:“这是城建二公司的党委赵副书记兼工会主席。” “闪开——”突然从人群里闪出那个谢本义,大喝一声凶到赵永东面前,一脚把大门踹得‘咣’地一声:“听说要让我们强行买断,拖欠的钱什么时候还?还让人活不活啦!不行,咱们一起上市政府!” “对!”人群里一片应和声,大有一呼百应之势。几个领导模样的人乱作一团,说服,劝阻,疏导……这时,于雅先从人群中走出来。眼前的局面也令她意想不到。本来,她是来通知九点在会议室召开部分职工代表会议的,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而这时经理办竟然下令关闭大门,这引起大家情绪有些失控。她大声喊道:诸位工人师傅,请保持冷静,我们工会代表职工说话,一定能把情况反映上去请大家相信工会组织赵永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什么?胆子真不小,工会发挥什么作用?这不是跟公司对着干吗! “于雅先!你已经被停职检查了,不要再煽风点火!”赵永东一把拽住于雅先,正好与她的脸几乎“零距离”。 尽管在不同场合和角度,明着还是暗着,他都无数次看过这张脸,但如此之近,还是第一次。 那是张越看越受端详的脸儿,不算很大眸子,也许不算多么动人,但却深沉得似乎有一种高雅的气质蕴涵其中。最近,赵永东看到一个报道,美国科学家研究认为,每天凝望漂亮女性有助于男士健康。这个研究小组进行了为期5年的观察,发现那些目光每天都能“遭遇”漂亮女性的男子,血压相对较低,脉搏跳动缓慢,心脏疾病也较少。 就在赵永东走神儿的瞬间,于雅先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本人责任自负,绝非职务行为,更跟别人没关系,请放心。” “我放什么心?我们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能脱逃干系吗?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稳定!” 谢景新虽然还没看出多少门道,但很快有了头绪。凭他的直觉推断,可以肯定,那些老实巴交的工人,不是因为自己的切身利益受到严重侵害,一般不会用这么大的声势到单位闹事。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眼前的干群对立势态不能再继续下去,自己必须立即出面制止。 尹玉在旁边扯一下谢景新的衣袖,低语道:“谢主席,这破地方,官不像官,民不像民的,您可当心啊!” 谢景新头也不回地拨开众人走到大门口。 赵、于二人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赵永东抢先道:“哎哟,这市领导驾到,怎么也不事先发个通知?”赵永东在电视上见过谢景新,亲热地上前握手,那张脸庞瞬时阳光灿烂:“哦,谢主席,我叫赵永东,咱们到办公室。” 他似乎有意让谢景新回避这个场面,但谢景新却丝毫没有跟赵永东进去的意思,问:“老赵,怎么回事?看来这里问题不少啊!” 于雅先见状,好像碰到救星,立刻把事情的前后大致讲了一遍,并特意把工会的态度和想法又描述一番。 尹玉跟于雅先熟些,一把拉住她的手,给谢景新介绍道:“她是这个公司主持工作的工会副主席。”对于这个介绍,于雅先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她毕竟已被停职了。一着急,于雅先白皙的脸上竟泛出一层红晕。 谢景新的目光一般是不在女人脸上停留的,但这时还是被这个颇有气质的脸庞牵动了一下,凝眸片刻,说:“哦,你是这个公司工会主持工作的副主席?工会是职工利益的代表者,代表者就是代言人,在突发事件面前,首先站在职工一边,把职工团结在自己的周围,这是工会的责任,无可非议嘛!” 于雅先得意地瞟了一眼赵永东。对方显得很尴尬,几次嘴唇翕动,欲言又止。不过,赵永东毕竟是个很机敏的人,片刻,他话题一转,说:“谢主席,你是市领导,我得对您的安全负责呀,这帮工人在火头儿上,是什么过激行为都可能发生啊!” “没这么严重吧!”谢景新微笑着走到谢本义旁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位师傅,贵姓啊?有话好好说,踹门就不对了。” 对方白了他一眼,不屑一顾:“不关你的事,咸吃萝卜淡操心,走开!” 赵永东见此情景,立即板起面孔历声喝斥道:“你小子真不识抬举,咋不睁开眼睛瞧瞧,他就是咱们市的市委常委、市总工会的谢主席!” 谢本义先是一愣,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貌不惊人却颇有气度的工会主席,尽管他不太懂这市委常委是个什么职务,但知道这官衔不小,顿时口气有些变软:“免贵姓谢。他们欺人太甚,咱们工人的事到底有没有人管?” “工人的事比天大,不仅有人管,还必须管好。哦,咱俩是一家子,都姓谢,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咱哥儿俩唠唠。”谢景新几句话就把距离拉近了。然后他诚恳地说:“老弟呀,我们市属于资源枯竭型城市,一方面要通过产业转型、企业转制来求发展,一方面,还要求生存、求稳定,多难啊。这两大任务就像两座大山一样,分量太重了,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得给政府一个爬坡喘气的时间。老弟,你说说看,咱们这么闹,堵塞了交通,是不是更添乱了?” 谢本义扭头望去,见堵塞的车流已经黑压压的了,便低下头说:“我们没想堵交通啊。” “老弟,我拜托你一件事行不行?” “你说吧。” “去给大伙儿做做工作,通过工会把意见反映上去,好不好?” “我能做到。” “好,从此咱哥儿俩就是好朋友啦!”谢景新三言两语就做通了谢本义的工作然后转过身来说我是工会主席赶上了得跟大家再说说只见谢景新甩开大步走上门口台阶,面对台下混乱的场面,审视片刻,说:“各位工人兄弟姐妹们,我叫谢景新,是市总工会的主席。大家知道工会主席是为职工说话办事的,请大家相信我,有什么话跟我说。” 几句平常的话,没想到会那么灵验,台下登时静了下来。人们面面相觑,半信半疑,一个老者接过话茬儿:“工会主席?能好使吗?” “那可不!工会能行吗?”人群一阵骚乱。 “谢主席是市总工会主席,还是市委常委!”尹玉不由上前大声解释道。 这时,王德勤从外边回来,身为这里的掌门人,见此情景,自然怒不可遏:“简直无法无天,现在是法制社会,胆敢聚众闹事,派出所的人马上过来!” 他不认识谢景新,一回头,觉得这人气度不凡,顿感有些失态。赵永东马上圆场:“啊,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市委常委、市总工会谢主席,这是我们公司王总。” 王德勤一时尴尬得不知所措。 警车果真来了。几个警察跳下警车,直插人群之中。领头的是个胖所长,可能是在电视上见过谢景新,觉得有点面熟,怔了一下,就反应过来说:“哦,谢主席,本所长刚接到王总的电话,就立即赶来了。” 谢景新与胖所长握手,正要言明事出有因,不必大动干戈,可一瞬间,胖所长却让王德勤拉到一边,指指点点低语了几句。胖所长点了点头,一步跨上台阶:“大家不要乱动,我们今天只找带头聚众闹事的操纵者,别人都没事!” 一个身着警服的青年人过来报告:“所长,就是那个。” 另外两个警察即刻拽住谢本义。满脸胡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模样的谢本义不服大声嚷嚷着:“凭什么抓我?我没犯法……凭什么?” “还敢狡辩,一看你这副模样就不是好东西!带回派出所!不然,可真就没王法了,市里领导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带走!”胖所长猛地一挥手,然后转过头来向谢景新卖好似地点头示意。 人群一阵大哗。 谢景新没想到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基层干部的素质会这么低!派出所长凭什么就来随便抓人呢?若让他们把人带走,势必会激化矛盾,局面一旦失控怎么办?想到这里,谢景新倏地上前一步,拦住胖所长,低声喝道:“慢!” 对谢景新这一举动,胖所长十分不解:“怎么,谢主席,难道不该……维护治安,保护市领导安全,这是我们的职责啊!” 谢景新看着一脸茫然的胖所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但他还是平静地说:“这个事这么办吧,你先把你的人撤走,要相信群众,我看咱们这些工人兄弟,完全有能力、有办法圆满解决自己的问题。” 说罢,他把谢本义拉到自己身边,对众人说:“大家静一静,我讲三条意见。第一,市委、市政府十分关注改制企业的问题,特别是改制给职工生活造成的困难!工会组织理应要维护改制企业职工的合法权益。企业改制,必须依据有关政策。我们现正在着手出台相关办法。我想,用不了多久,市里文件就应该跟大家见面。你们公司工会出面,代表职工给市里打报告的做法我支持!不管什么问题,只要是合理的,都必须解决,否则我带头领你们去找,直至问题妥善解决为止!” “哗——”随着几声零星的掌声响起,继而掌声一片,全场气氛也松弛下来。 “第二,解决问题需要良好的环境,良好的情绪,尤其需要维护稳定的局面,不稳定,不利于问题的尽快解决,吃亏的首先是职工。第三,建议在职工中推荐代表,召开座谈会,大家有什么意见、要求、想法,来个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我看咱们公司领导也是通情达理的,是不是王总?如果大家相信我,就照我说的办;如果不相信我,我现在就走。” “同意!”几乎异口同声。 王德勤、赵永东、胖所长都怔住了。他们万没想到,这谢景新竟然有如此魅力,这帮工人竟然如此买他的账,一场突发事件会这么快就被摆平了。望着谢景新魁梧的身躯,一阵愧疚不如又有些嫉妒的复杂感觉,悄然袭上仨人心头。 于雅先自然高兴得不得了,说:“谢主席,您的话太有感染力了,我们都没听够!” 王德勤到底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此时很快醒过神来,忙说:“请谢主席来公司指导,我们是求之不得呀,请领导上楼再做指示吧!” 就在谢景新转过身来,准备跟随他们进去的时候,人群里闪出一个敦敦实实的壮汉,快步走到谢景新面前,自我介绍道:“我叫关化国,是市焦化厂的厂长。谢主席,方才发生的一切,我都看到了,咱们市里,太需要像您这样的工会主席了,谢谢您,谢谢!”说着,关化国紧紧握住谢景新的手,一脸感慨万千的样子。 “哪里哪里,关厂长,您过奖了,我今天路过这里,不过是在尽我的职责嘛!”谢景新也握住对方的手。 这时,尹玉认出了关化国,惊异地问:“关厂长,您怎么在这儿?” 关化国和尹玉有过一面之交,愣怔了一下,说:“哟,小尹,我也正好路过这里,赶上了,你什么时候,安排谢主席到我们厂看看,我们举双手热烈欢迎!” “肯定会去的,肯定会去的!”尹玉和关化国边握手边对谢景新说:“谢主席,关厂长是省劳模呢,焦化厂也是市里的先进典型!” “好好,改日再谈,再见!”谢景新觉得时间不早了,便和关化国打了个招呼向院子里走去。 13 谢景新参加完职工代表座谈会,回到市总工会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但他仍然召集了市总相关的头头脑脑开会研究城建二公司的风波问题。 方军和刚刚外出开会回来的夏方田,以及各部门的负责人都来了。方军把工人砸办公室的事简单汇报了一下。谢景新万没有想到,这一棘手问题,竟然把市总工会也牵扯进去了,这对市总工会来说,毕竟是一件没面子的事。 看着谢景新双眉紧锁,方军轻描淡写地说:“据我了解,这些职工没有什么大的背景,主要是因为企业转制,心里头不怎么痛快,来市总撒撒怨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谢景新说:“虽然事情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但是给我们的警示却是深刻的呀!随着企业所有制的多元化,在政府简政放权的改革进程中,工会组织在协调劳资关系,处理劳资纠纷方面的作用必定越来越突出,职工对工会的要求也越来越高。这一事情,十分令人警醒。我们应当举一反三,查找我们工作中的问题呀。” 一席话,说得众人连连颔首。谢景新意味深长地看了方军一眼。方军也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眼神,忙低头在笔记本上胡乱地记着。 这瞬间的眼神碰撞,却被尹玉捕捉到了。她心领神会地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不会传不到市委领导耳朵里,如果问了,我们工会反而被动。是不是要有个正面的汇报材料报上去?” 谢景新立即点头:“要采取审慎的态度,要充分考虑方方面面的因素。我看,给主管书记送上一个汇报材料就可以了,角度和措辞要斟酌一下,不能给市委制造被动,不能给工会形象抹黑,要实事求是,从本质上反映情况,要体现我们市总工会在处理这件事情上的正确认识。” “哦,我已经让办公室弄了一个材料。”方军没有征求谢景新的意见,让做记录的办公室副主任张明把事先写好并经他审后的汇报材料拿出来念一遍。小张的嗓音很好,浑厚而高昂,念得抑扬顿挫。材料念完后,谢景新征求大家的意见。 在充满沉闷气氛的会议室里,大家起初都未开口,似乎都在等待。 保障部部长顾凤才眨巴着小眼睛,目光不停地在谢景新和方军的脸上徘徊。听完材料后,他总体印象是,汇报材料把这事写成是“由于做具体工作的同志不够细致,宣传政策不及时、不到位,致使工人群众发生误会,引起个别群众情绪失控,经过有关领导进行宣传和劝解,矛盾得到及时解决,加深了工人群众对有关政策的理解,也使工会干部作风得到转变……”在这份材料中,不仅有人砸办公室的情况回避了,事件也由群体行为变成“个别群众”。顾凤才想,这能不能算是一份假材料呢?但在这份材料里,并没有增加任何不存在的“事实”,它所说的东西全部都是真的而非编造,只不过“遗漏”了某些内容而已呀。 他偷偷看了方军一眼,没想到,方军正好也在看他,两人目光碰到一块,方军便若有所思地说:“老顾,你是了解情况的嘛,谈谈高见。” 顾凤才立时明白了什么,清了一下嗓子,郑重地说:“我觉得这份材料写得既精炼,又完整,不仅交代了事实经过,而且突出了市总在处理这件事时的及时、稳妥。我个人看法同意这份材料所表达的意见。” 经他这样一说,其他好几个人也相继表态,观点如出一辙。方军听着满意地不住点头。 看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谢景新说:“我们以后在大的事件或大是大非面前,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要正确认识事物的本质,要主动承担自己的责任,要带着感情、带着责任做工会工作,否则,我们就有愧那些下岗失业职工啊!” 他冷峻的目光不停地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新任主席分量很重的话语里也带着某种善意的批评。停顿了一下,谢景新又补充说:“这件事,我看不能小视。要组成一个小组,专门就全市改制企业的情况,特别是城建二公司的改制问题以及劳动纠纷,搞一个调查,然后正式给市委打一个报告。” 方军分管企业改制工作这一块,立即接道:“据我们掌握情况来看,全市企业的改制基本上是好的,绝大部分按照省市的要求,充分履行了民主程序,职工合法权益得到有效维护,企业生产经营走出困境。像城建二公司的问题,纯属个别问题。” “总的看是好的,但也不能掩盖问题。是吧,尹主任?”谢景新把头转向尹玉,“我们从车站回来,正赶上城建二公司发生冲突,我们还参加了他们的一个座谈会,职工们反映的问题有些还是很严重的。我看,市总要出头,主动帮助那些申请劳动争议仲裁的职工出具证明。对了,还有城建二公司的那个工会副主席,因为这件事竟然被责令停职,显然不妥,市总工会要出面交涉,尽快恢复这个工会副主席的工作。方主席,我看还是你牵这个头吧?” “哦,好,好。”方军仿佛不情愿地应了一下,意思好像是:我对你一把手的意见是尊重的,但是否合适就另说了。 谢景新话题一转:“城建二公司现转为区属企业,属于河东区,为什么河东区总工会对这次冲突毫无反应?” 夏方田接道:“河东区总工会是全省县区工会的一个排头兵,代主席冯勇进是个开拓型干部。对企业改制问题,他们专门给市总和区里搞了一个调查报告,提出一些很中肯的意见,但听说昨天他被调到区史志办当主任去了,区工会暂由一个快退休的副主席主持工作,基本也就停摆了。” 谢景新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跟市总打招呼了吗?” 组织部长高萍说:“打……倒是打了。我们对工会干部是协管,基本是地方党委意见定夺,特别是区一级工会主席的安排,跟你市总工会打个招呼就不错了,先斩后奏是常有的事儿。” “在很多地方,‘不作为’的工会必然受到职工指责,而‘有作为’的工会却又遭到行政的冷漠——相当多的工会面临着这种两难的尴尬呀。”夏方田无奈地说。 “真是不正常!我看工会是不是软了点啊?以后这个局面要改,既然协管,就应真正管起来。”谢景新感到眼前一片乱麻,看来这个市总工会主席的位置还真不是那么好坐的! 这时,宣教部长于满多插话说:“那些记者呀,可真是无孔不入。就在昨天,省里工人报来了两个记者,说是要了解那天工人砸办公室的事,让我们提供相关情况。挺年轻的,嘴上还没毛呢,口气却很大,说这样的事情他们有责任报道,市总工会有义务提供真实情况。刚才念的那个材料他们不感兴趣,说啥要找那些工人了解。” 方军接过话说:“我跟他们说,你们不要没事找事,你们总编我都认识,每年发行给你们订报,我们都很下力,不要因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这件事起因并不复杂,主要是误会引起的,工人不了解有些规定也是正常的,我们工会干部缺少耐心,就起了纠纷,但矛盾很快得到化解。你们要是有兴趣,我们可以派人陪同下去采访。后来我陪他们到银河大酒店吃了一顿饭,饭后每人给了一个红包,晚上又让宣教部的小刘陪他们去洗浴中心潇洒了一下,今天一早啥也没说,两个人乐呵呵走了。” “哈哈……”一阵笑声。谢景新无奈地也苦笑了一下。 方军很得意,那轻快自若的劲头简直可以刮些下来补贴给别人:“大报的记者一般比较遵守新闻纪律,没接到上面的指示不会下来乱跑。就是那些小报记者,总想到处弄点花边新闻,有时就不太讲规矩。但啥人啥对待。” 谢景新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内心却有点“感觉”。明摆着,方军在向四周显示:我方军处理问题还是蛮灵活的,有水平的,连谢主席也得认可这一点。谢景新暗想,方军处理问题很自以为是,很不讲原则。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共事久了,难免哪一天,他会因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同方军产生分歧甚至引发更深的矛盾,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站稳脚,把握主动权。 方军告一段落之后,突然正色道:“下面请市委常委、市总工会党组书记、市总工会主席谢景新同志做重要讲话。”然后半侧身拿着笔和本等待记录,一副俯首听命的样子。 顿时情势逆转,谢景新被方军过度的尊重给弄得有点猝不及防:“以后,都是自家人,就用不着动不动提职务了吧?” 半晌,他才清了清嗓子,扫视了大家一眼,说:“这些天来我也在考虑,也不成熟,不妨说出来跟大家交流。” 来工会这些天,所见所闻与所学所思,的确让谢景新觉得有话要说了。他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推开准备好的本子,觉得就这样放开讲,似乎更好更易于发挥。就在谢景新凝眸欲言的那一刻,所有在座的人都尽收于他的眼底。 二三十人虽不多却将小小的会议室塞满了,门口也有两人探着,人们一个个翘首以待,看谢景新要讲些什么。人们都清楚,新来的一把手的观点和打法,往往就是一个单位的下步政策走向,而什么样的政策走向,对每个人的利益都会有微妙的变化。 人群在这一刻间持久地呈现着少有的寂静,那寂静好像无边无际地漫延开去,又聚拢回来紧紧包裹着谢景新。他再一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作为新上任不久的市总工会主席,毕竟还是第一次正规地在自己的下属面前讲话,无异于走上舞台后的一个“亮相”: “中国工会是党联系职工群众的桥梁和纽带,是国家政权的重要社会支柱,工会工作到位了,实际上就是党的工作做到家了。工会兴党兴,工会强大党就强大,工会干部就是党的干部,工会多一个得力的干部,就等于为党守住了一块群众工作的阵地。咱们工会干部差不多都是共产党员吧?党员从入党那天起,就是党的人了,就把一切都交给了党。所以,我们考虑一切问题的出发点,都要立足于大局,立足于党的根本利益,立足于职工群众的切身利益。做工会工作要带着感情、带着责任,责任,体现了工会对职工群众高度负责的使命感,应成为工会干部的核心价值观。” 谢景新拿过本子看了一下,接道:“考虑不太成熟,是不是有这样几点?首先,对职工负责的理念。作为表达意愿的重要渠道,作为缓和劳资紧张关系的减压阀,一个组织健全的、功能有效发挥的工会,无疑是广大职工群众所期盼的。所以,我们必须从职工需要出发,不断提高维权水平和服务品质,以最完善、最严密、最便利、最规范的流程和无可挑剔的服务,满足职工群众的现实需求和企盼。” 谢景新注意到,大部分人都在低头记录,唯有方军和顾凤才在窃窃私语。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嗓音略高了些:“因为我们所处的时代,跟以前不能同日而语了。改革开放前,中国社会突出的特点是国家垄断所有资源,按计划运行,我们把它叫作计划社会。在这种社会形态下,工人作为劳动力资源是属于国家的,工厂作为生产资源也是属于国家的,所有资源在国家框架下进行统一配置,因此在那个时代,劳动力和资本之间的关系相对比较缓和,利益主体的分立也不明显。而到了告别计划社会的时代,出现了两个显著特征,一个是不同资本的出现,如民间资本和外资,另一个显著特征是劳动力与资本开始分裂,并且产生了很多变化。” 谢景新喝了口水,见大家都专心致志地听,便放缓了节奏,继续道:“具体说来,一方面的变化,主要体现在民企和外企,也就是由于资本出现了不同的形式,劳动力走向市场,和资本成了相对独立的利益主体,工人呢,希望工资最大化,老板希望利润最大化,从而导致利益纠纷时有发生;另一方面的变化,主要体现在国企,因为国企要成为市场主体,要降低生产成本,在这个过程当中,国企与工人之间必然会产生矛盾。简单地说,劳动力与资本形成了新的结合形式,是吧?这就是我们谈论和研究工会问题不能离开的大的制度背景。劳动力和资本的组合可以创造价值,但是如果分割价值的过程不尽合理,工人所得过少,资本所得过多,长此以往,贫富差距和劳资纠纷就会演化为严重的两极分化与尖锐的劳资冲突。所以呢,如何解决这项问题就显得非常紧迫。” 谢景新由近及远,把近来的一些思考几乎全盘说出,继而又讲了一些市总机关制度建设的问题,特别是最后对工会干部关心的内容,说得大家心悦诚服。 顾凤才不由说道:“谢主席,您的讲话,讲得真好!”并带头鼓掌,即刻引来一片热烈的掌声。 谢景新见掌声四起,用手示意了一下,让大家静下来,然后说:“如果大家觉得我今天讲的还有点意思,能引起一些共鸣,那对我的工作的最大支持,就是大家齐心协力具体抓好落实。” 夏方田接道:“我们就等着这一天了,只要谢主席有思路,我们就撒欢干,没说的。对于工人闹事这件事,我想尽可能地不要扩大它的影响面,更不应让它产生对全市经济发展的不利影响。” 方军附和道:“对,既然大家一致同意我们这个材料的说法,谢主席,是不是其他同志就不要有另外的口径,要不然,外界又说我们不实事求是了。” 谢景新沉默。沉默那可能就是同意吧,大家点头领会。 “好,没啥事,散会吧。”方军俨然一副“二把手”的样子。 14 也许早就过了下班时间的缘故,众人匆匆撤离。只有谢景新和方军没动。 尹玉走过来说:“明天中午省总有一位已经退休多年的副主席去避暑疗养,午饭时正好路过我们这,我们是不是好好接待一下。” 方军立即问道:“谁呀?不知道?打电话来的是谁呀?秘书长?……哦,那得好好接待一下。”方军朝尹玉点头,又询问地看看谢景新,“老领导都把工会看成自己的家,是不是我们市总领导得有人陪一陪?” “你陪一下吧。” “说老实话,我现在最打憷的就是喝酒。”待人走尽,方军把腿伸得笔直,两臂朝后举,骨关节咔咔地响。他收拢四肢,故作轻松状。 “这种事多吗?” “多!我们这地处东孤公路中间,来往的省及各市的工会领导都爱在这儿打尖,去年仅这一项的招待费就七万多,省总给补了两万,剩下的我们自己贴。当然,都是头头脑脑的人,不会白吃你,也是联络感情的极好机会。有时哪怕给你透露点小道消息,对我们这偏僻之地,也是求知不得的。最没名堂的就是离退休老干部了,既无权力又无消息,只有一堆架子,生怕别人慢待。唉,权力的好处,在失去权力后才体会深刻。老干部退得早,工资也不高,不在位了,又没有什么额外收入了,难免有些失落感。不过我挺喜欢听他们穷聊,尖锐、有见解,无所顾忌,夹杂些自我安慰。我看干部政策应该改革,干几年就把他削职为民,然后再重新启用。就像把稻田水排尽,烤一烤,根子才能深扎。唉,这些年我都快被人烤糊了。”不知怎么,方军谈兴甚浓。 谢景新趁势道:“据说,人在饥饿的时候,智商和口才都特别好。你是不是饿了?” ☆`☆; ☆`☆; ☆`☆; ☆`☆; ☆`小`☆; ☆`说`☆; ☆`下`☆; ☆`载`☆; ☆`网`☆; “哎哟,谢主席,你这是讽刺我吧!” “那哪儿能啊。” 方军站起来,不在意地问:“听尹玉说,你今天在城建二公司力挽狂澜?” 谢景新合上文件夹,淡淡地说:“赶上了,你能逃避吗?” “好,精彩,有大将风度!”方军大赞几声,略顿一顿,便又诚恳地低声道,“不过,谢主席,他们值得你展露这样的锋芒吗?这种情况以后还得真慎重,偶尔还行,你不知道咱这穷地方,啥人都有,弄不好,就碰身血,惹身腥。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这‘偶尔’二字,把握得好,就是真功夫,智慧和锋芒都有了。你想,你如此举动,颇有魅力,下头可能就情不自禁地模仿你,他们又没有真功夫,学不到你魅力中的精髓,岂不乱套?这样,不知不觉中,个人魅力成主导的了,规章制度成虚设的了。哎呀,我说过头啦……”方军抱歉地看谢景新。 “说下去,说下去。”谢景新鼓励他,仿佛听出了点弦外之音。暗想,这家伙善使曲笔,“诱”字上有功夫。 “你像你,不坐机关的小车,从车站打出租回来体察民意;还有,你随便叫个干部来下棋。这些事,我羡慕你,但我不敢做,怕下头错误理解。包括对一些规定的看法,我和你一样,也觉得不妥,但我一般场合下不说,我不把自个深思熟虑的东西在一般人头上浪费掉,怪可惜的。要说,就在制定政策的人面前说,让他知道,你老兄除了位置比他低之外,其他方面都不比他低。金子都是埋在砂土里的,被埋进砂土绝不是金子的过错。哎呀,我又说多了?” “早呢,继续说,好久没听人侃大山啦!” “谢主席,你知道我是诚恳的。我也知道,想你这样岁数有水平的副厅级干部,别看从省委下来了,但早晚还能提拔。邓小平三起三落,最后还不是上去啦。你当工会主席,绝对是一个过渡。你别谦虚,咱俩都是注重现实的人,你再谦虚就是不信任我了,就是看不起我了。说心里话,自打你来任职,我就一直高兴,跟一个有水平的领导干,绝对不会白干,至少还会学到很多东西,所以我一直在想如何给你当好助手。你是理想型的,我是实干型的,一虚一实,正好配对。我想,在目前这个时期,咱们宁可平淡些,冷落些,也不要过于……怎么说呢,就是不要太招风,特别是,不要树敌太多。你的希望在来日,眼下你越沉住气,来日希望就越大……唉,我也苦恼哇。有千里马没有伯乐,有伯乐没有千里马,千里马和伯乐都有了哩,又没有可驰骋之路。我想透了,流水不争先,行云不蔽日,配合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 谢景新几次想说话,方军都抢在他前头把话说了,如同抢占制高点。谢景新仿佛从对方“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话中嗅出一股不甘寂寞的味道,这是不是方军微笑着递过来一个弯曲的警告?谢景新很想使这种谈话没有结果,或者结果不明,把它含糊过去。他觉得,对待方军这种干部,一认真就会出毛病。于是,谢景新哈哈大笑起来,直到方军也被感染得笑起来,他才恍然大悟地说:“明白了,听说了,你下一步会有重用嘛,所以现在特别谨慎。” 方军故作大惊:“谁说的?没有的事吧!传播这种消息,等于谋杀我嘛。太不利了,太不利了,注意力全集中到我头上了。”歇口气,又道:“一定是老夏散布的吧?他自己欲擒故纵,所谋者大!谢主席,再不要外传了,还是让事态平静发展吧。” “好好。看来,上头确实有人看中你了。”谢景新暗暗有些吃惊。他原本只是和方军说笑而已,不料真撞出大动静来。他一面恨自己迟钝,一面庆幸这玩笑开得壮观。 方军一字一沉吟地说:“听说市委组织部那儿,没啥问题,乃群书记都是多年老感情了,他又多年分管组织。但往常委会报之前,恐怕还得征求您的意见。哎,您居然一点风也不向我透露!谢主席,你真有深度,把我封锁得好苦。” “哎呀,把心揣在肚子里吧!这种事呀,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愁也没用。”谢景新轻描淡写地说。 方军拍打他的膝盖,叹息道:“这种事,瞬息万变。你信不信吧,出去撒泡尿,回来就可能变了。我想好了,不到任职文件下来,我就只当没这回事。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闹哄哄只会造成破坏,干扰市委的决心。” “所以,我怕给你惹麻烦。”谢景新说,“都说官越大胆子越小,其实不对。是要在升官还没升上去的前夕,胆子最小。” “我承认,我承认。无论如何,请谢主席在关键时刻助一臂之力。这时候还得靠感情……我把话说到这个程度……”方军仿佛吐了个泡沫,声音轻极了,脸色不由深了一分。 谢景新慨然应道:“有数!你那么诚恳,我能不成人之美?下班吧,回家吃饱了再说。”他不肯再继续这种窘迫的局面了。 方军让谢景新头里走,然后才并肩跟上。楼道里响起空洞洞的回声,显然人已经走空了。方军沿途环顾,发现有敞开的门,就顺手把门关上。看见地上有个纸团儿,便用脚尖把它踢到纸篓边上。略一迟疑,又回身拾起它塞进纸篓,按一按。不满地说:“少爷作风,我肯定那纸上只写了一两个字,就揉了扔掉,三分五一张呢。有的人就是拿公家的东西不当东西。” “勤俭可是美德。”谢景新扭过脸看了方军一眼。 “优秀是一种习惯,这句话是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说的。人出生的时候,除了脾气会因为天性而有所不同,其他东西基本都是后天形成的。所以,言行都是日积月累养成的习惯。有的人形成了很好的习惯,有的人形成了很坏的习惯。所以从小我就注意把优秀当成一种习惯,力求使自己对优秀行为习以为常,变成第二天性。” 说完这段话,捡过这个纸团,再往前走时,方军的步态和气概已经焕然一新,领先于谢景新半肩,每一步都迈得自然而雄阔。 15 喧嚣的都市很快被夜色笼罩了,走出办公楼,方军好像从来没有如此想放松一下的念头。抬头望一眼星空,不由得从丹田吐出一口气。 如果这时有人告诉方军,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和谢景新的关系会成为一个死结,他自己都不会相信。作为副职,无论如何都不能跟正职搞坏关系,特别是对于他这样一个有着升迁渴望的一辈子就想在仕途上发展的人。 但事情有它自己的逻辑。 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不觉竟然走出了十余里,到了灯红酒绿的商业街。两旁林立的楼群,无数的店铺招牌和霓虹灯广告,它仿佛不是一条街,而是一条流动着光和影的长河,熙熙攘攘的寻欢作乐的人潮就是河道中汹涌的水流,如同过江之鲫的车流则是河道中拥堵的行船,而从那街两旁重重叠叠大开着门户的酒楼、茶肆、饭馆、歌寮、舞厅、娱乐宫、桑拿浴室……传出的音乐和人声,则如同响彻在这条浑浊而充满活力的大河上的涛声。 迎着闪闪烁烁的霓虹灯的光芒,方军情绪明显高涨。 完全是偶然——如果方军不是进了这家而是另一家,如果他在门口犹豫几秒使他动摇,那么这一切可能就错过去了。然而在几秒钟犹豫之后,他还是走进了这家全市最大的洗浴中心。脱鞋领牌儿,进了更衣间,刚脱完最后一道,他们同时发现了对方。起初,两个人都愣住了,是呀,谁都没有想到会在这么一种全裸的状态下见面。 “怎么,是你,德勤?” “哎呀,方军!你怎么也在这里!”王德勤略显臃肿的身躯从过道里挤过来,把旁边的人刮得一晃,惹得众人侧目,但他却不屑一顾,倒弄得方军有些尴尬。 当年他们下乡插队在一个公社,均为公认的“学生领袖”,用王德勤的话说,“都是面上的人”。的确,两人各有所长,一个是笔,一个是嘴。当年,方军的一篇小评论《是走还是留》,发表在县报上,曾轰动一时,由此还抽调到县文化馆帮了一段忙。而王德勤的“三寸不烂之舌”,似乎死人都能说活,最有影响的要数那年参加公社的《扎根农村干革命》的演讲比赛,也是着实令人折服。可后来,谁也没“扎根”,先后脱离农村,一个回城“接班”,即到其母单位顶替,成了“国营职工”;另一个呢,则通过送礼买通了县知青办主任被保送上了大学,毕业后进了机关。两个人走着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加上结婚后,有了孩子,各自都忙,顾不上了,细算起来,能有近十年没见面了。 一边相互打听着,一边走进浴室。两个人都故意显出熟门熟路样子,不过方军还是有点心虚,这里他是来过两次,但都是想办法用公款报销了。他知道,连洗带按加吃喝,一套下来,一个人也得几百块钱。有几个池子,其中一个叫鱼疗池,里边密密麻麻游着小黑鱼,人一下去,鱼儿就忽地围上来,用嘴嘬皮肤上老化的角质,麻酥酥的,但很舒服。两人不约而同地下到里边泡起来,无疑这是很讲究的。 “怎么样,还好吧?”方军问。 “怎么说呢,对对付付、马马虎虎吧!”王德勤故意说得很平淡,拿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真是山不转路转,石不转磨转,旧人多年不谋面,多年之后见一见。你现在何处高就?” “在下是城建二公司,法人。你呢?” “哦……在市总工会。哎,你这守法之人就是总经理吧?” 王德勤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算是吧。你在市总工会干吗?处级?” “嗐,只能算一个大打工仔吧——副主席。哎,你们公司工会副主席是不是叫于雅先?” “是啊!哎呀,我正跟她闹心呢,听说她带一帮人上你们那儿去了?早知道你在工会,我就找你啦!” “我说,你别拿豆包不当干粮,这回事闹大了。我们一把手,谢景新你知道吧,市委常委,亲自过问此事,下一步要组织一个调查组进驻贵公司,全面了解你们的改制情况。” “是吗?嗯,那个谢景新是个人物。那天在我们公司讲话了,挺有水平,我已经有所领教。” 其实,每每遇到故知,王德勤心里感觉好极了。同龄人中,他得算一个佼佼者了。当年,接班回城,可谓歪打正着,如果不是进了这家规模不大的城建二公司,当上一个跑外的业务员,他在社会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门路,更谈不上当总经理了。眼下,企业即将改制,一笔巨大的诱人的资产正一步步归于他的名下,而这一切,似乎又都没有超越现有的法律框架之外,这不能不令人兴奋。可听了方军这么一说,本来这两天就心力交瘁的他,顿时心里一沉。城建二公司的改制真是越闹越大了?这会不会像多米诺骨牌,倒了一张,立即引起全盘反应?他没有想到的是,今晚方军的出现,倒是一个不错的兆头,起码对自己来说,又有了一个得力的帮手。听话听声,锣鼓听音,看方军的反应,还是善意的,这应该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可以利用的人脉资源。 一丝不易觉察的妒意掠过方军的嘴角,以方军的内涵和韬略,他从骨子里是瞧不起王德勤的。没想到,社会像个旋转的舞台,不知不觉,这种人竟然转到前台去了,这使他心里很不平衡。刚才,他显然有敲山震虎之意。沉默片刻,他又问:“改制工会同意了吗?职代会能通过吗?” “工会?眼下工会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嘛!”王德勤仿佛故意蔑视方军。 “哎,别忘了,在下可是市总工会副主席呀,以后别这么说好不好啊!”方军收敛起笑容。 王德勤顿感有些失言,忙说:“哦,我说的是我们单位工会。方大主席,能不能帮帮忙,老兄是从来不忘朋友的!” 方军注意到,王德勤还是第一次跟他称兄道弟。 王德勤又亲昵地上前揪了一把方军的耳朵,真是老毛病不改,在插队时他就有这个习惯,每到需要掩饰什么时,总要弄出这一手。立时,俩人都情不自禁地笑了。 “有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请赐教。” “知道张狂两个字真正的含义吗?张,必伤;狂,必亡!” 王德勤一愣神儿,继而若有所思地点头:“精辟。” “作为一个企业家,最重要的是什么?要有韬略,懂吗?” 王德勤噢了一声,像长了很大学问一样,半真半假地说:“洗耳恭听。” “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第一,在生意圈外,至少拥有一个能够当面叱骂你的真性情的朋友。第二,每季度至少将自己关进房子里一天,反省检讨;第三,每年至少出国一次,尽可能了解外面世界的发展大势;第四,熟读《孙子兵法》;第五,与若干位书生型的专家经常交往,不定期地从他们那里汲取思想氧气;第六,悄悄地做一项几年后才能得到回报的感情投资;第七……”方军得意地站起身,向玛瑙石垒成的桑拿间走去,似乎有意吊一下胃口,“走,去蒸蒸,先出点儿汗吧。” “我可不整那玩艺儿,上不来气儿!”王德勤不屑一顾,眨巴着眼睛,倒对方军的宏论很感兴趣。 “又土了吧,先煮后蒸再涮嘛!”见王德勤真没那心思,方军只好罢了。俩人在淋浴头那简单冲了一下,换上那种一次性的开衫、短裤,走出浴池间,在休息大厅床上躺下来。 吧台前坐着一排身着同样颜色短裙、露着雪白大腿的小姐。其中一个款款而来,个子高高的:“两位先生,谢谢光临,楼上有包间和雅座。” “不,我们就在这里。”方军故作老练地说。 王德勤怪怪地笑了笑:“我听说有套嗑,叫皇城小姐一排排,浓妆艳抹脸太白,要问小姐哪里来,王沟、腰屯、虎石台。啥意思明白吗?就是说漂亮的城里妞少些,农村姑娘居多!怎么样,点一个,我买单。” 方军立即摆了摆手:“拉倒吧,注意点形象!毕竟是党员领导干部嘛!” “男人有钱就学坏,女人学坏就有钱,这当今铁律,对你是个例外?” “什么叫基本觉悟,懂吗?再说都一脸五线谱了……” “现在社会上不是流传这样的顺口溜吗,20多岁男人,那叫期货;30多岁的男人,那叫现货;40多岁的男人,才叫抢手货。不少姑娘以专门找已婚男人为时髦。” “你这王总从哪儿听来这么多的屁嗑!”方军不由得也笑了,觉得还真有点是那么回事。 看方军真没那个意思,王德勤就朝小姐喊了一声:“来两个足疗。”之后凑到方军的耳边问:“我说,现在对企业改制,上边有没有什么新精神?” 方军看了对方一眼:“你那块儿,有猫腻儿吗?” “那……倒没有,区里逼着改制,改多少家企业,都是有指标的。” “我看你,那么多人引发劳动纠纷,不是明智之举。你吃干的,但职工也得能喝上粥啊,连粥都喝不上了,他们能不到处找吗!现在的工人不像从前了,有法律意识,你那帮人……”方军下意识摸了一下左腮,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走麦城的事还是少提为好。 “歪瓜裂枣,老弱病残,就得裁员,企业自主权嘛,这在哪儿也说得过去呀!” 方军说:“我可告诉你,现在省里刚出了个新规定,用人单位由于经济效益不好等原因,裁减人员得依法进行,不得乱来,必须提前30日向工会或全体职工说明裁减人员的原因、方案等情况,听取工会和职工意见,依法支付与被裁减人员解除劳动合同的经济补偿费,并向当地劳动部门备案。这些程序,你都履行了吗?” “哪有那么严密的?基本程序有,会开了。”王德勤显然底气不足。 “这不就得了,我看你还是高姿态点儿,特别是在企业改制这样的重要关口,疙瘩宜解不宜结嘛!好了,我的话也是点到为止。” 两位做足疗小姐提着用具走过来问可否开始,王德勤没好气地指向方军:“那还用问吗?给领导服务好,啊。” 小姐纤细柔软的手一搭在脚上,立时给人一种麻酥酥的感觉,特别是用热腾腾的毛巾把脚包上后,更倍感舒适。两人眯缝着眼睛俯视小姐的一举一动,虽不再言语,却各有所思。一个共同点是,双方都在思忖着对方可以利用的地方。 稍顷,方军的视线在眼前女孩儿的眉毛上定格了。眼下这女孩子美都不会美,画的眉毛又黑又长,像两条大毛毛虫,嘴唇也涂抹得过于红艳,失真的东西只能适得其反。他问:“这丫头多大了,在这里一月能挣多少钱?” “妈呀,还丫头呢,都25啦!”别看小姐动作小心翼翼,但说起话来却粗声大气,“可别问咱们挣多钱,说不清,拿提成,反正咋也比工厂的工人强。咱们这些姐妹差不多全是在工厂里干不了跑出来的。” “挣的可能不比处级干部少!”王德勤睁开眼睛愤愤说道。 小姐娇嗔地白了他一眼:“那得看你们心情了。” “现在是处女没有处长多。是不是?”王德勤开始没正经起来。 小姐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怎么说呢,就说我吧,你说我不是处女吧,我还没结婚;说我是处女吧,我还有过男人……这么说吧,套用你们干部级别的行话,相当于副处吧。” 方军听了,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他万没想到小姐如此坦诚开放,时代真是不同了。 大厅里的灯光半明半暗,他只看到这姑娘穿着葱绿色软缎小褂包裹的细小苗条的身影,一点被剪短后烫得蓬蓬松松得头发半遮着的白白的脸。短短的一忽儿间,对方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他们在注视她,灵巧地将身子转过来,这时方军又在那张被短发半遮的白色粉脸上看到了一双眼影涂得很重、目光幽幽、充满挑逗意味的眼神。 一位服务员急促跑过来:“您是王总吧,你们公司赵书记打您手机半天打不通,让您立刻回去,有急事。” “好。”王德勤顿时有些慌张,起身对方军说:“今天受益匪浅,改天我专门请你。我先回去了,你就好好弄吧,该弄啥就弄啥,记在我账上。” “哎,不用,不用!” 双方莞尔一笑。望着王德勤急速消失的背影,方军一阵窃喜。看来今晚有一箭双雕之效,既可吊住王德勤,在打通商界关系上为我所用,又有利于完成谢景新交办的有关涉及城建二公司比较棘手的事情,进而显示自己的能力。对王德勤这类人应该不远也不近,让他始终觉得你深不可测才行。做完足疗,他潇洒地掏出二百元钱,朝那小姐一摆手:“走,再做一个按摩,泰式的。” 小姐没接:“不,不做完是不能先收费的。” 方军暗想,这里还挺讲职业道德,眼下有职业道德的人,即使在堂而皇之的官场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呀! 16 冯勇进相信自己比周围的人更有力量,所以他准备比别人多倒霉。就在他为自己的得意之作——《当前国企改制中的突出问题与维权对策》而自喜的时候,灾难果然来临了。由区总工会副主席、代主席调任区史志办主任,这显然有明升暗降的味道。 因为近些年来,解决县区工会主席进常委的问题,已经有了很大进展,全省已有大半县区落实到位。况且,这史志办主任,基本是个闲差,一般都是安排即将退休老同志的最佳位置。 冯勇进,42岁,法学硕士,大学毕业应征入伍,因为“抗上”,得罪了有关领导,最后在军区弄到一个“带帽”名额转业了。到区总工会后,当过干事、主任、副主席,步幅小但异常坚实。冯勇进不吸烟,适量饮酒;生活严谨,从无桃色传闻;喜欢足球,爱好登山;爱读经济类和政界人物传记类书籍,在老年高级知识分子当中有许多朋友。 他通过研究历史得出结论:世界上的事情多如牛毛,但男人一生只应该从事两项事业:经济或政治。只有经济和政治,才会使男人变得伟岸。还是在90年代初的时候,区内一家试点企业变为股份有限公司在深圳上市,当时公司由于股票卖不出去,以致硬性要求所属员工每人必须购买一定份额的公司股票,职位越高,购买额度越大,弄得全公司上下唉声叹气。冯勇进却颇具胆识,敏锐地抓住了这一良机,来了一次收购,倾尽5万元积蓄。两年以后,这个股票翻了21倍,他果断地全部出手,轻而易举成了百万富翁。 但是,他更大的抱负却是在自己的事业上。去年,为解决工会经费不足,收缴又困难的问题,他突发奇想,召集了一批退休的医学专家,以区工会的名义办起诊所。冯勇设想,这样一来既可解决职工看病费用高昂的问题,又能为工会创收,在经费问题也不再受上级和企业的夹板气。虽然这个设想的具体实施让他碰了不少钉子,吃了不少苦头。但最坏的结果证明,冯勇进的这次大胆的尝试很成功,诊所头一年的总收入就突破了百万。 得知自己将调离区总工会的那天,冯勇进坐在区委组织部长明亮的办公室里等待谈话。 不知不觉等了近两个小时,组织部长还在会议室里没出来。仅凭这一点,他已判断出自己前景不妙。保密员进来送文件,他正欲申明自己为何单独坐在这里,以消除对方可能有的疑虑。不料,保密员的目光掠过他时像掠过一件家具,毫不意外,冯勇进这才意识到,这里恐怕常坐着他这样的等人接见的干部。 组织部长快步进入办公室,伸出双手,抱歉地连声说:“勇进,久等喽。区委常委会,怎么也走不开,我是上厕所溜出来的,其实完全不必要开那么长的会,完全不必,唉……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是否改个时间再谈?比如说下午,我可以把整个下午交给你。现在谈也行,我只能待五分钟。怎么样,我听你的。”老部长降尊行责一番话,显出无尚气度。 “现在谈。” “好,你坐。”老部长拽过椅子,坐到冯勇进的对面,表情立即凝重起来,沉默片刻,像是肯定住心中某个念头,微微颔首:“勇进,因工作急需,区委经过研究决定,两年多了,你这个代字也应该拿掉了,调你到区史志办当主任。你有什么意见?” “服从决定。” “哎,我问你有什么意见吗。” “有些想法,但是不说更好。” “你不信任我?” “这件事有两种理解。可以解释为确实工作需要,也可以解释为把无法使用又比较棘手的干部来个软处理。我算是哪一种啊?部长,你连个暗示也没给。” “这个问题,区委没做研究,我不好说什么。再者,半年之后我恐怕就不在位了,说了也没用。相信你会正确理解。” 冯勇进明白了,一种含意不明的搁浅。凡是要你正确理解的时候,往往就意味着这不是好事。于是,冯勇进站起身来:“部长还有别的事么?” 对于这个局面,部长也可能他早有预料。他笑了一下,像履行计划中的笑,“不送了,下次再谈。” 冯勇进沿着宽阔的过道走向楼梯口,途中还有了一点点伤感,不过他只是对区委这幢大楼有感情,因为区总工会在这楼的最顶层,毕竟在这里上了好几年的班儿。楼内的人,在他看来是配属给大楼的。一个个小牌子挂在门楣上,组织部、宣传部、统战部……统统用繁体字写着,使人费劲才能认明白。认明白后,心中那块厚重感觉便更加厚重。 叱咤一方的日子顿时消失了,无职无权而又满腔抱负,无异于服刑,自由之身竟成了累赘。他欣赏自己的沉着,一连几天,没有打电话,没有写告状信,没有找上级领导,或是拎着东西踱步某人的客厅。他有许多令人羡慕的关系,一处却没动用。 冯勇进很清楚自己被发配的原因。 虽然给区工会创收,完全是为了工会摆脱经济困境,但在有些人眼里,毕竟有点“那个”。特别是在正统领导的观念里,这么做无异于洪水猛兽。心怀嫉妒心的人,难免弄出一些负面新闻。更重要的原因是,近来不少中小型企业开始实行转制,如果严格按着党的政策,光明正大地实行转制,无可厚非,理应受到支持和鼓励。区总工会通过调研,全力支持几个陷入困境的企业,利用土地级差原理,实行“腾笼换鸟”式的改组改制改造,取得了很大成功。但是,令他不解的是,有的企业转制,不仅操作不规范,资产评估随意性大,甚至很多环节处于“黑箱”状态。职工代表大会形同虚设,职工意见无人理睬,国有资产不断流失,这正常吗? 为此,区总工会在相关调查报告里,大胆披露了一些鲜为人知的内幕,以冯勇进的预计,本以为这份报告会引起区里的高度重视,至少会得到主持区委工作的区委副书记、区长李宝库的口头表扬。哪里想到,李宝库对此根本就不“感冒”,不仅对区总工会好的做法只字不提,对明知眼露的问题也视而不见。这次突然调动,就不能不使冯勇进多少有些省悟了。 去年,区里出台招商引资政策,初稿竟然将三年内不给职工缴纳“三险”作为“优惠条件”。冯勇进据理力争,才使这一做法得到纠正,但他同李宝库也闹了个半红脸。此后,李宝库在大会小会上,多次批评有的干部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这样的工作干得越多,越破坏河东区的投资环境!虽未点名,但指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冯勇进鄙夷地撇嘴沉默,在他眼里,这样做只能折射出某些人的水准。 夜里12点钟了,冯勇进却毫无睡意,躁动至极。室内很冷,他走到冰冷的卫生间里,打开淋浴喷头猛冲,水流如刀锋刺入他的皮肤,再蒸发出大团热气。他咬紧牙关像野兽那样哼唧着,用力拍打身躯,直到他变成个硕大的红辣椒,血几乎从皮下涌出来。 妻子苗静华心疼地抱着大被子在外边等着,见他出来,一边忙把被子围到他身上,一边责怪道:“干吗,不要命啦!” “好,好啊!”冯勇进用毛巾擦了一把头发,说:“我准备犯一次错误。” “说什么呢?”苗静华不得其解。 “根据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河东区有的企业转制至少有这样几个问题:一是瞒报资产,大的化小,小的化了;二是无形资产没有考虑评估。原先企业长期投入开辟的业务渠道,以及企业品牌等因素,都是企业无形资产,可企业评估时,这些因素均未考虑,致使大量无形资产流失;三是上级指定人购买,没有竞争。由区里指定原经理王德勤和领导班子成员购买,美其名曰有企业管理经验,经过了实践检验等等。别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予考虑,这是不公平的;四是制定所谓超级优惠政策。说白了,就是某个领导一句话,就将数万资产拱手相送,随意性极大,毫无公正合理而言。听说城建二公司的改制眼下李宝库亲自督战,里面恐怕更有名堂。” 苗静华问:“说这么多,能抓住证据吗?”在法院工作的苗静华,三句话不离本行。 “就看想抓不想抓。别看我离开工会了,我仍然要履行维护职工权益、防止国有资产流失的职责。” “能行吗?” “也许这个抉择是一次错误,即使是错误,也争取是一流的错误。”冯勇进像是自语,也像是说给妻子听。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别犹豫,放胆去做,要不你肯定后悔的。”苗静华平静地说。 冯勇进深情地看了妻子一眼:“你觉得我们胜算多大?” “关键是要找能帮你的人,一个人毕竟势单力薄。那些调查方面的事情当然好办。” “太对了。” 一连多日,冯勇进寡言少语。身上很快鼓了个疖子,妻子则每天变着法儿做着他最爱吃的饭菜,经常绞尽脑汁说些活跃气氛的笑话,他在最倒霉的时候感受到了妻子的爱,他确信她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背叛他。 他决定开始行动。 17 冯勇进首先想到的是,要去趟省城,见省委常委、省总工会主席邵真,这是距冯勇进最近的天外星座。这位开拓型领导欣赏冯勇进,并且容忍他有适度的不恭。 说走就走,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到省城已经晚上8点多了。冯勇进觉得这个时间看领导比较合适。 古园街是省城最幽静的地段,路面不甚宽阔,两旁是高大的银杏树,少有的几个行人,也是从树的间隙中渗漏出来的。这里不通公共汽车,没有嘈杂的服务业,以其明净的气韵而言,像是从山野中移植过来的。省委、省政府的领导多数住在路两旁的小楼里。 甲七号是邵真的宅邸,银灰色的铁门紧闭,外面没有卫兵,环境本身就提醒人肃静。冯勇进找到门铃,按了一下,没听到铃声,但铁门上的窥视窗打开了,一张面孔闪动一下。随后边门打开,一个军容严整的武警卫兵道:“你找谁?” 冯勇进一看,就知道是个初食军粮、规矩守职的农村兵。“邵主席。”随即递上工作证。 卫兵看过证件,又朝他身后望。 “没有小车。”冯勇进主动告诉他。 卫兵犹豫着,显然这一身份令他有些为难。冯勇进谎称:“约好的。”卫兵拿过证件往里走,他尾随着。虽然没有进过这个院子,但他对这一类住宅的布局相当熟悉。走着走着,感到里边越走越大。最后,他被带到一幢说不准是二层还是三层的小楼前,从门厅迈进。 邵真俯卧在一张长榻上,一位女医生在为她量血压。瞥见冯勇进走来,招呼了一下,费力地抽出胳膊,交给他去握。 她仿佛发生了很大的、又是难以形容的变化,好像脸上有一部分老了,有一部分反而年轻了。大致说来,眉宇间的气韵淡薄了,神态更加平和,粗硬的短发仍然黑亮如昔。 “小冯,怎么想来看我了?” “哦,邵主席,早就应该来。” 邵真扭过头问医生:完了吧。 “嗯。” 医生收拾器械,顺带着朝冯勇进笑一下,冯勇进还以一笑,觉得这女人不笑时反而好看些,一笑便如飘过来个谜,就把自己和其他女人拉平了。 邵真客气地一直把女医生送到院子里,然后喊驾驶员,待丰田“陆地巡洋舰”载上她离去,才调头回来。邵真头里走,冯勇进跟随着,两人进入隔壁客厅,邵真站住,欲坐下,又一摆手:“上楼。” 冯勇进随邵真进入楼上的小客厅,这里比楼下精致多了,而且气氛也好。邵真坐下,冯勇进在她斜对面落座,两人之间隔了盆形体奇妙的仙人掌。这是合适的间隔。 “好吧,谈谈吧。来此有何贵干,是想看看我还是别有用心?” “当然是看看邵主席,也有些事想直接向您汇报。” “趁早说,拣重要的说,不然来了人,你就言不由衷了。我现在也是身不由己,四处当差。某些方面,不如以前在市里。” “邵主席,我被调到区史志办当主任了,最近想得比较多,过程就不谈了,直接讲结论吧。我觉得这种调动不太正常,可能与我调查企业改制问题有关。” “你说什么?” “我被调离了。” 邵真沉吟道:“有这样的事?你有才干有优势,虽然年轻但资历也够了,应该在工会给你扶正嘛!这话我任何场合都敢公开说。不过,现在官大了,能办的事反而少了,你应该体会得到。我不是你们区里的人,不介入他们的干部安排,不当婆婆。” “不顺心的职务还不如下海经商。” 邵真一愣:“太可惜了。勇进啊,我阅历匪浅,虽然判断人事问题不敢说十拿十稳,但谁能在政界有所作为,我还是能看准的。你呀你,干什么都不如从政,史志办也应好好干,先过渡嘛。” 邵真摇头,有些动情:“跟我当秘书如何?我正准备把办公厅配给我的那个硕士换掉。” 冯勇进惊异了,这个建议对两个人都非常重大,说明邵主席一直把自己储备在内心某个角落里。而且,跟她当秘书,即是进入了一个相当复杂、相当可为的领域。前途既危险又灿烂——两者都是冯勇进所喜爱的。但,邵真毕竟是个女主席,一个男秘书,会不会给她造成不好的东西呢?他再次观看邵真的表情。 邵真看上去很平静,显得对自己的提议甚为自信。 冯勇进道:“这件事对我太重大了,我考虑几天行吗?” “不行,马上考虑,马上答复。”邵真微笑着,手足都在微笑中摊开了,不经意地说,“太重大的事,考虑起来是没个头的,不如不考虑,当机立断。” “我非常愿意做您的秘书,相信自己能做得很出色。但是……”冯勇进脸红了,“提两个保留条件行吗?” “说说看吧,我愿意为好助手付出代价。”邵真十分轻妙地将“秘书”一词换成了“助手”。 “我不能把自己全部交给你,我希望8小时之外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我觉得,给我一点特殊,对你也是利大于弊。” “什么意思?噢……”邵真猛地省悟过来,“小冯,你的封建意识还蛮强啊,我一个半大老太太还有必要担心这个吗?” 冯勇进不好意思地咧了下嘴。 邵真断然道:“不行,我要就要个百分之百。不能把自己全交出来的秘书,我敢要么?” “邵主席,您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 “此事不谈了,我改变了主意。” “啊,对不起,主席!” “你的想法,不无道理。我欣赏你的骨头。你的工作安排问题,我会考虑,你耐心等待,我想不会等太久。还有那个关于企业改制的问题,你把你掌握的情况给我弄一个完整的材料来。” “好。邵书记,我觉得眼下有的企业改制有些操之过急,究竟是对还是错?” 邵真沉默了半晌,忽然很认真地问:“对这个问题,马克思是怎么讲的?” 一下子冯勇进被“将”住了。寻思半天,只好回答:“这我可没听说过……” “既然‘老祖宗’都没有讲过,叫我怎么表态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历史自有评说嘛。”她站起身,松弛四肢,踱了几步,“这屋里有股地毯味儿,才换的。新东西用起来并不舒服。哎,我们出去活动活动?” “打乒乓球?”冯勇进似乎听出了邵真话里的含意,欢喜地提议。 “你是高手吗?否则我可不跟你去。” 冯勇进听说过邵真的弧旋球水平很高,很想跟她比试比试:“我想,不会使您失望。” “好啊!”邵真顿时眼睛里闪出亮光,像个孩子似的兴奋:“走!” 18 省里的县区工会主席会议一结束,方军就对那些县区工会的头头说:“都抓紧往回赶,今天不回去,明天市里开会签订军令状来不及。”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起哄:“方主席,今天难得有这么齐的人来省里开会,你就放上一马,让咱们也放松放松嘛!” 方军心里明白,他的话这帮人未必就听,因为论职务,有的进常委的县区主席也是副县级,级别并不比他低。不过话该说得说,听不听那就由你了。他半开玩笑地说:“整天在外面泡,还没疯够,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反正明早8点在市总开会,谁迟到谁站在门口听。” 看着有些人不情愿地上了车,方军这才上了谢景新那辆奥迪A6。 司机小孙笑着问:“方主席,开不?” “哦,不开……不!”方军的脸色突然非常地难看。 “您怎么不乐意摆弄车了?”小孙丝毫没有觉察到。 “没啥意思,没啥意思。”转瞬间方军恢复了正常。以前,他特别乐意驾车,用车的时候,时常把司机打发了,自己开车出去。不过,最近他却一反常态,方向盘摸都不摸。 两边的绿化带齐刷刷地向后闪去,奥迪A6轻盈地在平坦的柏油路上行驶着。原来市总的小车是清一色的桑塔纳2000型,市总领导坐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是下边企业工会主席总是笑话他们:“快把那破车换了吧,跟我们的皇冠出去,人家还以为你们的车是开道的呢。”市总领导细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儿,现在世道上狗眼看人的事多了!后来见市里别的委办局都置换了好车,一个赛一个,主席办公会才决定买了这辆奥迪A6。开了半年多,感觉是比桑塔纳好,但老主席还没等把椅垫坐热乎,就到站上政协了。 “怎么样,谢主席,刚才做会议总结的时候,省总两位领导都提到咱们市再就业工作了,这就是肯定呀。我仔细看了会议发言的那几个经验材料,还真得数咱们那个材料,有观点、有新意、有……” 谢景新靠在后背上,半眯缝着眼睛,但看透了方军后面没有说出口的话:无非要表白一下,因为材料毕竟是方军组织人写的嘛,作为主席,也就是代表市总上台去念念稿而已。不过,这个材料的确整得不错,不论是观点的提炼、材料的结构,还是文字的表达等等,就连他这个在省委大机关待了多年的笔杆子,也没挑出什么毛病。对方军这方面的能力,谢景新还是很认同的。所以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从会上的反映看,咱们材料也不错。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我是写不过你们啦。” 方军连忙打哈哈道:“哪里,哪里,小机关的怎么也赶不上您这在大机关待过的秀才!要论这个,可以讲,别说在市总工会,就是在全市,恐怕也找不出能超过你的。” “拉倒吧,言重了。方军,最近写材料的确很辛苦啊。”谢景新转过头来,“哎,你看咱们市今年的建会和再就业指标有没有把握完成?” 方军想了一会儿才说:“说不准。不过,再就业指标,就是头拱地也得完成。今年市里就业压力挺大,几位书记市长对工会也给予厚望。干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这一点,没啥含糊的。” 其实,方军心里明白,完成再就业指标问题不大,可他不想超额完成。现在都是鞭打快牛的政策,今年超了,明年再加码,上边巴不得你一年一个样,年年有变化。 “回去咱们议一下,明天开会,再给那些县区工会加加码。” “是啊,下半年就全靠他们扑腾了,他们不使劲,咱们就是急得尿血也没用。” “哎,对了,你们调查组到城建二公司去了结果怎么样?”谢景新话题一转。 方军正要向谢景新说此事,顿时兴奋起来:“看来我们的工作还是很有力度、有成果的。经过反复碰撞,依法交涉,公司头头态度转变还是蛮快的,有些事,当即表示整改。于雅先的工会副主席职务恢复了,那些下岗职工拖欠的养老金和加班费等,也先补发了一部分,其余的也力求尽快还清。至于企业改制,基本是在按现有的法律和政策运作,暂时难以发现有什么问题。那个王总经理还表示,市总有什么活动需要赞助的,他们愿意出力,哪天还要特意来拜访你呢。” 其实,方军带人也就是象征性地去了城建二公司一次,谈了没有半个小时就被王德勤拉去喝酒,哪有什么“反复碰撞,依法交涉”,只不过事先两个人私下沟通好了而已。 “哦,看来市总介入不介入就不一样,老虎屁股,我们摸了一下,也没啥嘛。”谢景新有些兴奋地说,“不过,这倒不是重要的,关键要查一下他们改制有没有侵吞国有资产的问题。” “唉,难啊。很多问题年代久远,很难搞清,涉及方方面面,整个一年两年也是它,甚至是个无底洞。如果真能弄出个模样来,恐怕市总大部分人都得拴进去,那我们也就别想干别的了。这事太牵扯精力,我让财务部高强、事业部小刘先支撑着,其余的人抽出身来把大事忙一忙。眼下市总这边要开十大,要搞职工运动会,要干的大事多着呢。十大报告写了四稿了,我看还得下大工夫,忙得实在是打不开点啊。” “难道这个事不算大事吗?工会敢于在国企改革中不使国有资产流失,这既是履行了社会职能,也是维护了职工的根本利益嘛。”谢景新斜了方军一眼。 方军的脸上倏地闪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窘态:“噢,当然,也是大事。” “看来市总的工作,我们需要重新梳理梳理。城建二公司的调查不要半途而废,只能加强,不能削弱。” 19 车子开进市总工会大院已经落日了。 大院里建得像花园一样。几个花坛含苞待放,曲曲弯弯的长廊顶上,常青藤的叶子很壮硕,给人以生机盎然的感觉。 这几年由于职工工资总额增长,市级工会经费还是蛮宽松的,每年都搞一些基本建设,办公室的装修的档次越来越高。现在改革开放搞引进,外商也讲究个好的投资环境,看你这里破破烂烂,也不利于引进外资。所以,虽然市总工会办公环境跟招商引资关系不大,每当研究这类开支时,大家还是觉得修房子花点钱不算什么,还不够一年的招待费呢。市总每年吃的送的都要十几万,顶上一个小规模的企业一年的利润了。谢景新从小在农村长大,受过苦日子,来了以后没想到工会花钱如此大方,特别是看到有些钱没用到正地方就心疼。有一次就餐,他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准备搞个办法限制一下,没想到不少人都不以为然。工会工作求人的地方太多,并且似乎都在可办、可不办之间;横向的,纵向的,哪个部门都不能得罪,谁来了都得招待,还要好好招待。 谢景新进了大楼,走进他的办公室,刚在椅上坐下,尹玉就拿着一堆报纸和信件推门进来了。 她长相并不出众,但皮肤质地很细,眉眼处清清爽爽的,和小巧的鼻子、嘴配合起来,尤其笑的时候,有一种迷人的魅力,至少在男人看来。体形也不错,1米65左右。眼下穿着一件栗黄色的套裙,那收束得有些夸张的裙腰,显示着她保养良好的身材。虽然快40岁了,但由于会打扮,仍能得体又不露痕迹地保持着从前岁月的一些风韵。 关于尹玉当市总办公室主任的说法,谢景新来了以后,听到一些,始终搞不清哪种说法更真实。有一种说法讲前任主席跟她关系暧昧,一手把她提到办公室主任这个油水很足的位置上。也有的说,是上届班子中的主要领导觉得眼下工会迎来送往需要尹玉这种人,所以把尹玉推了出来。不管哪种说法更真实,尹玉的确在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干得让人说不出太多的话。 谢景新来市总后,觉得用一个女办公室主任,总有一种不得劲的感觉,就想换个男主任。可是在班子会上提出来,大多数人不接茬,他只好暂时作罢。不过,来了这些天,尹玉倒是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这人心细且善解人意,对谁都是热情大方,机关上上下下人缘非常好。她不喜欢别人称她的职务,要求比她岁数小的叫她尹姐,这样更增添了一种亲和力。有一天,她按错了电话号,把电话打到谢景新的办公室,没等对方说话,她就说我是尹姐,一时弄得谢景新哭笑不得,只好幽默地说,你是尹姐,那我就是谢哥。尹玉听出是谢景新的声音后,顿时好一阵尴尬。从此,尹玉对谢景新比别人更多一份关心,而且也更加得体。 因为谢景新来S市任职,妻子肖莉不同意,两口子因此产生很大隔阂,自然,家也就不可能搬过来。他暂时住在市工会会馆过单身生活。 过去计划经济时代,每个市的工会差不多都建有会馆,其实就是招待所,它的主要功能是接待工会内部会议或上级来检查工作的人员。随着社会转型,原有的那种吃大锅饭、漏洞百出的接待体制逐渐成为市总工会的一个巨大财务负担。每年在会馆投入进去的资金近百万,但却总是亏损。不仅钱收不回来,反而里面的装修都弄得破旧不堪。后来尹玉张罗招商,实行股份制,工会投入地皮和房产,一个温州老板重新装修,并负责经营。双方按股份各占一半的比例进行利润分成,而且市总每年还要在此消费不低于60万元。明明是一个大头的协议,但市总班子会上,大家却谁也没说出啥,绞尽脑汁,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实际上,工会真没拿回去一分钱。市总只要来了客人,带到会馆开房住下,吃喝拉撒睡就全管了,有关办事人员签个字或打个电话,就可记在工会账上。年终结算,工会应得利润分成全被扣除往往还不够用。这样一来,尹玉的权力更大了,毕竟所有需要接待客人的销账都要经过办公室,得她最后签字才能认可,而且客人的接待规格、费用标准等都由她定,这里面的弹性往往不小。谢景新来了后,尹玉就毫不犹豫确定新主席在会馆后楼住,既便于照顾,让新领导感受到有会馆的好处,又相对安全,避免出现什么不必要的闪失。 此刻,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桌前,微笑着问:“谢主席,您回来了,累不累?” 谢景新抬起头,看着尹玉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睛,不由得心生感激之情。他的确有些累了,可见到的人,没有一个问他累不累,都是问开什么会,有什么新精神,相形之下,谢景新就感到了温暖。于是,他说:“还好,不算太累。” 尹玉问:“到我们这个小地方生活习惯不习惯?我们可能有很多照顾不周的地方,您对我们办公室工作有什么要求?” “啊,好,不错,我很习惯的,你们工作很细致,我对生活没有更多的要求。”谢景新话说得礼貌而节制,尹玉似乎从中感到了一种距离。 “有事吗?”谢景新又问。 “省总工会有个局级调研员,对了,叫苏子跃,带来一个工作组,专门了解咱们城建二公司的改制问题。成员里还有省体改委的罗处长等。市体改委的人也来陪同,饭已经安排好了,您要是能坚持得了,是不是陪一陪?” “让方主席陪吧,我要把明天开会的事准备一下。”谢景新端起桌上的杯子,打开盖,见里边冒出袅袅的热气,心里一热。尹玉知道他进屋总要喝水,就每次在他将要回来时给他泡上茶。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谢主席,您最好还是陪一下,毕竟是省里派来的,这个……”尹玉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其中的潜台词他还是能听得出来的。 谢景新沉思了片刻,说:“通知方军也陪一下。” “您先喝些茶,现在是5点半,再过20分钟您就过去,他们那桌安排在会馆菊花厅。哦,这是今天来的报纸和信件。”说着,尹玉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出去了。 谢景新想,这个女办公室主任真了不得,她怎么就这样肯定他要去陪呢? 当市总工会主席这些天经了些事,长了不少见识。就说这陪客,就有不少讲究。对上级部门来的领导,去的不能太早,太早了,会让同事觉得你有巴结之嫌。也不能晚去,人家坐好了你再去,显得架子大没有礼貌。当然,也不能和领导同时进去,那样别人又会说你和领导平起平坐,忘了自己身份。省里来的人到你市总工会,你不在是一回事,人在不去陪就是个问题了。想到这里,谢景新站起身,把手上的文件夹一合,几步走到门口拉门就要出去,却猛地想起了尹玉的话。看看表,指针指向5点45分,距她说的时间还有10分钟。他松开拉门的手,转身在屋里踱起了步子。尹玉说过20分钟去自有她的道理,也就是说,她准会在二十一二分钟时陪客人进餐厅的。 谢景新等了两分钟,忽然一眼瞥见方才尹玉送的那一摞报纸上面还有两封信,一封是邮寄过来的,上边有邮戳;另一信封上只有“请转谢景新主席”几个字,便知这信不是邮寄过来的,而是有人捎过来的。他立即把其中一信封撕开,很快就被里边的内容吸引住了: 谢主席: 您好!您作为市总工会主席,真心实意为困难职工群众排忧解难的精神,使我很受感动。我是一个在沂蒙山区走出的苦孩子,曾经也是一名工会干部。受惠于党的改革开放政策,我个人眼下有一定的经济实力。为了帮助那些困难职工,我决定每年从个人收入中捐款100万元,建立一个“微尘扶贫基金”,就委托市总工会负责管理和支配。您接到这封信后,市总工会的银行账户上将收到第一笔捐款。请不必问我是谁,也不必调查和声扬此事。这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应该做的。 祝全市困难职工尽快走出困境,幸福安康! 微尘 即日 “微尘?显然不是一个真实的名字。”谢景新看完信自言自语,连忙给市总财务部打了个电话,话筒里财务部长的声音充满着蹊跷,说账户上确实收到了100万元来历不明汇款,正要向领导汇报呢! 谢景新淡淡地说:“不用汇报了,我知道了。”说罢就撂了电话。 沉思片刻,他又撕开第二封信,歪歪斜斜的字体和信的内容,更一下牵动了他的视线。 尊敬的谢景新主席: 您辛苦了!我是城建二公司的一名下岗女工,从那天公司门前的风波中认识了您,觉得您是一位共产党的好干部。 我的右手在车祸中伤残了,我是用左手给您写信,字不工整,请谅解。 我想对您说,我写的是我发自内心的心里话。因为我患了间歇性精神病,刚刚出院,这封信也许迟到了,心里真是难过!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年新年第一天,对于我和孩子来说,是一生当中最不幸的一天。那天,我们娘儿俩出门准备到亲戚家串门,不料途中我们坐的小三轮车被一辆轿车剐到沟里,最悲惨的事发生了。若不是有好心人报了“120”,把我们送去医院,我们母女俩恐怕早就没命了,但车祸造成我右手伤残,丧失了劳动能力,孩子也受了重伤,而且我们面对的是,肇事车辆逃逸,事故全部自己承担。我的丈夫在服刑,我又下岗了,昂贵的住院治疗费,叫我喘不过气来。我把自己家不足30平方米的小平房也卖掉了,就这样还欠着一屁股债。至今,当我拖着伤残的手提起笔,写当时那段痛苦的日子,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面对生活,我的心碎了,我们娘儿俩没有能力再活下去了。 在不知道去哪里求助的时候,我想应该找民政部门。当我拖着病残的身体走进那神圣的办公大楼的时候,在一间办公室里看到了那在电视里经常看到的领导,可当我正要进去的时候,却被一名工作人员不容分说地推出了走廊。希望仿佛一下落空,真是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我的心难过极了。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看着可怜的孩子,暗暗地说:妈妈对不起你,不行的话,我们一起到另外一个世界吧!就在我绝望的时候,公司工会于雅先主席带人来到我家走访。虽然以前在一个厂子上班,但我和于主席并不认识。但没想到于主席对我这个陌生人这么关心,在大家的关怀下,一个将要崩溃的家庭重新有了生机。春节转眼到了,于主席和工作人员又陪同区总工会冯勇进主席来到我们这个既不幸又万幸的家庭,送来米和面及生活费,当我们娘儿俩看到粮食和钱时,都哭了,眼泪也在冯主席、于主席和其他人员眼眶里打转。 工会的温暖,工会人的深情,感动了我们这个家,给了我们生存的希望、活下去的勇气,我们觉得有了精神支柱,情绪暂时安定下来了。但一想到将来孩子还得上学,还要交学费,我的心理压力又大了起来,要想真的走出困境,好好活下来,谈何容易啊!我们已是社会的累赘啊!就在这时,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区总工会冯主席被调走了,公司工会于主席又被停职了。天呀,这些好心人怎么都没有好报呢?我真的绝望了!经过多少天的反复思考,我觉得我苦命的人生之路也该走到尽头了。死是最好的解脱,一了百了。谢主席,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和孩子可能已经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我万分感谢工会的厚爱,希望您和冯勇进主席、于雅先主席这些下岗工人的贴心人永远平安!愿工会之花鲜艳绽放,永远开在我们的心中! 残疾下岗职工 景红 谢景新看到信的末尾处,脑子里不由嗡的一下子!仔细再看,信纸上泪滴浸润的点点痕迹清晰可见,想必是含泪写完的。一种工会干部的沉重责任感使他来不及多想,推门而出。 市工会会馆和市总办公楼仅一墙之隔,而且后院有个通道可以直达。他快步走进菊花厅刚站稳,苏子跃等就在方军、尹玉的陪同下走进来了。谢景新迎上去与他们一一握手之后,掏出那封信递给尹玉:“你赶快去联系一下于雅先,他们城建二公司有个叫景红的下岗职工恐怕要出问题。办公室再去两个人,要快!”尹玉点点头,扭头走了。 谢景新还想说什么,直到尹玉的背影消失,他才走到桌前,在苏子跃身边的空位子上坐了下来。 20 平心而论,这绝对不是一般规格的宴请。 桌面、椅面,一律罩着洁白平整的布罩,餐巾像孔雀开屏般呈放射状地插在晶亮耀目的杯盏中。喝白酒的小杯、喝啤酒的高杯、喝甜酒的刻花杯、玉石般细腻的景德镇小碟小碗、勺羹,一律用消毒纸套包裹着,消毒筷很讲究地摆在碗边。正菜还没上来,但已能感到菜肴的丰盛了:红漆什锦大菜盘中,摆着当下这个时令不多见的大红樱桃、切得很精致的冷荤盘、橄榄油拌的苦瓜丝……会馆在尹玉的直接领导下,接待水平就是同省城一些三星级酒店相比也毫不逊色。两位服务员小姐见大家落座,给每个人面前的小酒杯都斟上了泸州老窖。顿时,厅里充满了浓郁的酒香。 方军情绪很高:“谢主席,咱们一个菜上桌,两个菜唠嗑,三个菜开喝,是不是开始呀?” “今晚这个聚餐,算是个欢迎会。”谢景新双手端起酒杯,站起身说:“欢迎老苏和各位领导来我们工会,先敬各位一杯。” 苏子跃在省里开会时和谢景新见过面,算是认识,听了他的话不端杯,说:“谢主席,别领导不领导的,你现在是市委大常委,市总大主席,今天到你这儿来,你是主人,主人嘛,总得有点表示,是吧?” 苏子跃话音刚落,谢景新二话不说,把杯子凑到嘴边,一仰脖就喝了。他喝得十分豪爽,立马博得桌上人的喝彩。 谢景新一带头,桌上的气氛自然活跃了许多。 “咱们能喝的,一口喝光;不能喝的,自己掂量。来,喝!”苏子跃好像精气神特别好,连着干了不少,领带也扯开了,油光锃亮的脑门儿上泛着红晕。酒下了肚,桌上的气氛热烈起来,大家都放松了不少。少顷,有几个盘子的菜就下去了大半。 因为心里有事,特别是刚才收到的那封来信,谢景新实在提不起太多的兴致,大多时间只是静静地喝他面前那一小杯白酒。方军注意到这一切,等该敬的都敬得差不多了,他不失时机地站起来说:“谢主席不会喝酒,我代表市总工会,对苏局一行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因为此行就是为我们市企业改制问题而来的,这是省总领导对我们工作的大力支持,我们深表感谢,敬大家一杯!先从苏局开始轮,全封闭、带甩干啊。” 又是一阵碰撞干杯。 苏子跃情绪更加高亢,凑到方军跟前说:“方主席,什么苏局不苏局的,叫我老苏好了。我这个人身材不高,水平不高,血压挺高;工作不突出,业绩不突出,腰间盘突出;大会不发言,小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话音刚落,顿时大家哄堂大笑。“但是,今天我得舍命陪方主席喝两个,怎么样?” 方军忙说:“别,我喝酒不是强项。” “怎么,怕老婆不让?看来现在国家经济体制改革了,企业改制了,家庭体制也得改变了。” “变什么?”方军一时不明白苏子跃指的是什么。 苏子跃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一口后说:“你们没听说吗,现在的家庭体制是以孩子为中心,实行在丈母娘领导下的老婆负责制嘛。” “哈哈……”满桌的人又都给逗笑了。 这时,尹玉回来了,走到谢景新身边耳语道:“已经落实了,我们又派了两人。” “小尹,你过来,老朽敬你一杯。”苏子跃端起酒杯冲着尹玉说。看来,他喝酒不是为了耍派给他人看,而是确实需要。 尹玉一听忙说:“苏局真会开玩笑,您雍容富态,仪表堂堂,额宽耳阔,一脸福相,还称老朽,那我们这些跑堂的岂不是要羞愧于世?再说上有省总领导,下有市总领导,怎么也轮不到小女子受敬啊!”话音刚落,引出一阵更响的哄笑。 苏子跃更是喜形于色,说:“尹主任好厉害啊,不简单,不简单。我59岁了,称老朽名正言顺嘛。好,先和在座的干一个,下来再和你单个操练。”这后一句“单个操练”的话,有那么一点那个的味道,在当地人的口中也暗指男女乱搞。尽管苏子跃是顺嘴说出来的,但在座的人都听出来了,尹玉自然也听了出来,脸一红,转过头去对身后的小姐低声说了几句,那小姐点点头走了。 谢景新觉得苏子跃有点过了,要退休的人也不该这么放肆,毕竟是省里来的领导嘛。加之他满脑子都是事,更无心恋桌,他站起身说:“老苏,各位,明天早上还有个全市工会主席的会,我得准备准备,就不奉陪了,方主席负责大家喝好。” “哎……谢主席,怎么说走就走哇?”苏子跃也站起来,“你看,我这正事儿还没来得及说呢!”苏子跃站起来。这样,大家都站起来了。 “大家都别动,对不起,我真有事,我自罚一杯,怎么样?”说完,谢景新一饮而尽。 方军和尹玉忙打圆场,招呼大家坐下。尹玉说:“我可以证明,我们主席今天已经是破例超水平发挥了,平常他是很少陪酒、喝酒的!” 苏子跃略觉失态,敛起笑容,连连颔首:“好,好,谢主席,我这带来一个材料,省总邵主席在上边有批示,你先拿回去看看,明天咱们还得找个时间跟市里有关领导再碰碰。” 谢景新接过苏子跃从皮夹里取出的复印材料,说:“好,告辞!”转身离去。 谢景新一走,苏子跃的情绪又上来了,把酒杯端起来,对着尹玉说“怎么样,这回该咱俩的了?” “好啊,既然苏局这么看得起我,那我就舍命领情了。不过,这小杯子不行,咱们换大杯。”说着,她从身后小姐手里拿过两个高脚杯,摆在面前一个,让小姐给倒满,旁边的另一个小姐又给另一只杯子倒酒,不过没有倒满。尹玉对苏子跃扬了扬手说:“您自己挑吧。” 苏子跃说:“嘿,你还真有两下子,敢跟我操练大杯进行破坏性试验,好啊,来,咱们操练大杯。”说着,把手伸向那杯不满的。 尹玉端起了另一杯,说:“小女子长了这么大,从来没跟您这么豪爽的领导喝过酒,请领导以后多多提携,我先干为敬,把这一大杯酒喝了,苏局如果是一位亲民的领导,请您也干了!要不我会感到委屈的。”说完后仰脖把杯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苏子跃顿时脸白了,满桌的人齐声喝彩。只有方军心里清楚,尹玉喝的是特制的酒,小姐至少在酒里掺进了一多半的水,这对尹玉来说,已经是老一套了。不过他不仅不说破,还夸张地瞪大眼睛说:“尹玉,别胡来,你从来没喝这么多的酒,别逞能!再说,也不能让领导一下喝这么多的酒啊!”方军这话看似劝阻,实则火上浇油。 “哎,方主席,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再不能喝,也不能不给小尹面子呀!再说,我要是不喝完这杯酒,那就是有不亲民之嫌呀。” 苏子跃话音刚落,旁边的人还不知怎样反应,尹玉却立马接过话说:“亲不亲看表现嘛!”她这话似乎一语双关,说得在坐的人都笑了起来。 “好,看好,一口干。”苏子跃说完,也一仰脖灌了下去。 方军忙说:“苏局海量,苏局海量!先吃菜,先吃菜。”说着他又转过头来指指刚端上桌的清炖黄鳝,对其他客人说:“来,吃黄鳝,吃黄鳝,咱们这儿做这个拿手。” “什么黄……鳝,文绉绉的。”苏子跃拿起筷子哆哆嗦嗦地夹起一块肉,又一把按住尹玉的肩,说:“小尹,来,来来,这个可是好东西。”说着,把筷子伸到尹玉的脸前,要给她喂下去。 满桌的人都面面相觑。方军心里更着急,想帮尹玉又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可是不帮她,眼下的场面对于尹玉来说,可真是件难堪的事。 尹玉的脸一红,但很快一笑:“哎呀,苏局,这可是你们男人的大补,您吃了最好,我要吃了,那不是浪费吗?”说着,她满脸灿烂地顺势一推,把那块鳝鱼肉推到了苏子跃的嘴边。 苏子跃也许感到了言语上的失态,忙就坡下驴说:“好好,还是小尹体贴我,小尹体贴我!”说罢,把那口肉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满足从他脸上流泻开来。 一个令人尴尬的场面很快被尹玉几句话化解了,满桌的人都松了口气。方军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饱含赞赏之意。 吃完饭,餐具被迅速撤掉,服务员又端上瓜子、饮料、水果。水果都是进口的。大家吃着,苏子跃又感慨地说:“人家外国的东西就是好吃,咱们怎么就整不出来呢?” “是啊,上次去法国考察,街上卖的苹果个个都是一般大,几乎是一个样,而且都消过毒,拿过来就能吃。”有人附和说。 大家议论了一会儿外国水果,说得蛮热烈。方军没出过国,只去过一趟香港,也就插不上话。他来市总工会这么多年,出国机会也不少,但他都让给老一点儿的主席了。在这一点上,大家都很佩服。去年,省总工会组织部分工会领导去澳大利亚学习考察社会保障问题,给S市一个名额,方军分管这一块工作,按理说应当去,但他主动说,比我老的主席都没去,我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这次就不去了,态度颇诚恳,让大家都很感动。由此,大家对方军的好感也与日俱增。 这时,苏子跃问:“差不多了,该休息了吧?” “再放松一下不?”方军所说的“放松”,有另一层内容,也就是麻将、卡拉OK、桑拿、按摩,下级官员接待上级官员,每每酒足饭饱之后,如果关系重要,都会提出这样的建议。 苏子跃自然知道这里面的潜台词,一听兴致很高:“行,怎么都行!难道你这里还有什么名堂不成?” “哪里是什么名堂,只不过——”方军指指楼上,“我们这三楼有几间房,是给上级领导和同志们来办事提供的。尹主任考虑得挺周到,说是领导们来,工作挺辛苦的,晚上休息什么的总得有些内容,就买了张台球桌、弄了个棋牌室,还搞了个小型桑拿房和卡拉OK厅。规模虽小,但内容嘛,也算小而全吧。” “放松是必要的,但也不能过度,这是我的观点。”苏子跃一本正经地说明,但很快又露出笑容。 21 谢景新从会馆出来,夜幕已经降下来,小城一片宁静。比起省城夜晚的热闹,谢景新更喜欢这份宁静带给他的沉醉,可今天他怎么也沉醉不起来,心里头说不清是个啥滋味,这大概是因为景红信的内容与方才酒桌上场面的反差造成的。 回到办公室,他把苏子跃给他的信封打开,原来邵主席的批示是写在冯勇进的一个材料上: 此材料反映的问题应引起重视。我意请省总民管部牵头,会同省企改办及市总有关人员组成一个工作组,查清有关问题。并转国清副省长阅。 “国清”二字已被画了红圈,并由此挑出一个箭头,已写上“同意”。显然这是副省长陈国清的笔迹。在省委工作多年,谢景新对领导常规的处理方式还是相当熟悉的冯勇进不是河东区那个刚被调离的工会主席吗?谢景新觉得,工会干部能在这样重大问题上挺身而出,倒是件令人十分欣慰的事情。看着看着,他的目光转换频率骤然加快了,他预感到的一些问题果然在这份材料里又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这让他多少有些兴奋。因为谢景新正为城建二公司的问题如何处理而头疼。 他立即拨通了市委书记韩丰的电话,把省工作组的情况以及省总邵真主席的批示作了汇报。电话那头,韩书记正在北京参加一个会议,自然不便多说,他让谢景新把材料准备好,等他回来再讨论。 心静不下来,什么都干不下去了。他猛地想起,景红不就是城建二公司的吗?索性喊来司机小孙,又带了一支手电筒,坐上车直奔景红住的棚户区。 暮色四合,远处苍茫的山峰已隐入夜暗之中,只留下一道隐约可辨的山体轮廓。车子七拐八绕,总算到了那片当地有名的“贫民窟”。昏暗的灯光下,低矮破旧的小房子一户挨着一户,门窗五颜六色,七扭八歪,有的还露着一个个黑窟窿。房顶上铺的油毡纸被密密麻麻的砖头压着,与一片冒着袅袅炊烟的小烟囱交织在一起,显得杂乱无章,破烂不堪。这种破败,不仅超出谢景新的想象,就连司机小孙都吃了一惊。 “真没想到,咱们市还有这么多这样的破房子!” 谢景新闻言只得苦笑道。 车子越往前开越难,从柏油路到沙石路,离开沙石路,就是纯粹的泥土路了。这种路只要下点雨,就变得泥泞不堪,不时可见被车轮碾压出来的深深车辙。在一座小桥前,影影绰绰有一群人晃来晃去。等明亮的车灯照到那群人时,眼前已经无路可走,车子只好停下了。谢景新推开车门跳下去,清新的夜风把一股刺鼻的液化气的臭味送出很远。 市总办公室副主任张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报告说:“谢主席,我们也是刚刚赶到,景红拧开了家里的液化气罐,然后可能就搂着孩子睡觉了,多亏我们来得及时,眼下人还有气儿。” 谢景新几乎吼了起来:“为什么刚到,啊?尹玉没给你们派车吗?” “没派车,我们是骑着自行车来的,路不好走……”年轻的张明喃喃道。 “为什么不赶快往医院送?” “已经打了120急救车,但不知怎么还没到。” “嗐!”谢景新快步上前,只见于雅先等人正背着景红和孩子往外走。谢景新用手电筒一照,见那娘儿俩都脸色紫青,并伴随着一股刺鼻难闻的味道。于雅先已经满脸淌汗,见谢景新过来,急忙说:“谢主席,多亏您及时告诉我们!” 谢景新低声命令道:“快,抬到我车上去,马上送医院!” 众人七手八脚,引擎一阵吼叫,车子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也许是慌乱,市总办公室来的两个人和于雅先都护着病人随车走了,却把谢景新孤独地留下了。 他环视四周,没有认识的人,顿了顿,便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回走。多年没有摸黑行路,谢景新有些不能适应,有几次险些被坎坷不平的路绊倒,但他没有揿亮电筒,也克制住了打电话要车的念头,仿佛觉得只有这黑暗之中,才不会有这么尴尬。此时,他的心情糟糕透了,工会干部竟如此不重视职工的困难,平时机关多少车用于迎来送往,可在这种节骨眼上,尹玉,一个办公室主任,居然舍不得安排一辆车!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大约走了四五里路,一辆小车风驰电掣迎面而来,在他面前来个急刹车。尹玉从车上跳下来,不知如何是好,口舌笨拙地解释道:“谢主席,我来晚了,接到张明的电话就赶来了,没想到,前边有个地方肇事堵车了,耽误半天。” 谢景新紧绷着脸,始终一言不发,也不理会尹玉,拉开车门坐进去喝道:“上医院!” 车子180度大转弯后,迅疾向医院方向驶去。车里只有发动机轻轻的声音,谢景新阴沉着脸,始终一言不发,这反而更令尹玉忐忑不安。照理说,谢主席应该把她批个狗血喷头,她也觉得自己今天办的事情的确有些欠妥。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可是,市总各位主席哪年都没少接困难职工的来信,正是因为这种事太多了,处理不过来,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基本都是该批给哪个部门就哪个部门草草处理一下。没想到谢主席对此却如此上心。看来真是一个主席一个打法,一个主席一个风格,办公室工作必须以变应变才行。 半晌,尹玉觉得这样一直沉默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就率先打破僵局:“主席,您不会感冒吧,今晚还是挺冷的,一会儿到医院,是不是找个大夫顺便看一下?” 谢景新终于爆发了:“这脑袋进水啦?怎么就不想想那被抢救的人怎么样呢!今天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连车都没给张明派,好几辆车都干什么去了?” 尹玉被训得一时不敢吭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也觉得委屈,不是不给派车,而是当时确实是无车可派,大小车辆都被各种关系用了。 谢景新稳了稳情绪继续说道:“照理说,你也算一个老工会了,到工会工作几年了吧,总说职工的事比天大,怎么一到真格的时候就……”谢景新欲言又止,怕话说得太重,尹玉承受不了。 尹玉低下头去,嘀咕道:“我以为那个女工也就说说而已,谁曾想还真……” 见尹玉如此,谢景新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良久,他说:“行啦,以后这样的事情决不能再发生。机关的车要好好整顿一下,那么多车,办正事却没车用了,正常吗?以后车况比较好的903号车就固定为值班用车,任何人不能擅自动用。” 尹玉连连点头说好,不过,沉吟了一下,她又说:“谢主席,换个别的车吧,903号车不是被省报萧记者借去了吗?” 谢景新一怔:“怎么回事?谁答应的?” “方主席没跟您说吗?” 谢景新立时想起来,他从党校学习回来后,方军是跟他谈起过省报记者站的萧万长,说此人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不仅是大手笔,专门写头条和大块文章,而且还能帮人策划,只要照着他说的点子干,保证出名堂。更为重要的是,萧万长有路子,能同首长的秘书搞关系,写的《内参》常常摆到省长、省委书记甚至中央领导的案头。有一年,他采写的反映市工会促进再就业工作的稿子,还被中央政治局的一位领导亲自批示了,在省里引起很大的轰动。工会工作好多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即使干得再好,领导也不一定知道。可这一篇稿子一发,立即上下皆知,好评如潮。自然而然,萧大记者也就成了市总工会的座上宾。每次来,不光好吃好喝供着,走了还要大包小裹带着。一开尊口,更是有求必应。用方军的话说,这样的大神仙,一篇文章顶你干一年,别的地方想请都不一定请得去,烧香上礼都找不着庙门,咱们岂能身在宝山不识宝呢? 22 车子很快就停在了市医院的大门口,一行人下车鱼贯而入。 进了走廊,尹玉又立刻表现出一种职业化的干练。不愧是多年的市总办公室主任,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谢景新的后面,在拐弯或进门处,总是抢先上前一步,不断用手做着“请”的姿势,将领导引进。因刚才在车上打过电话,等他们走进急诊室时,医院院长已经在等候了。知道是市委常委、市总工会主席来了,年轻的院长马金光立刻迎上前来叫了声:“谢主席好!” 尹玉忙说:“在前面带路,领主席看病人!” “怎么样,抢救过来了吗?”谢景新边走边问。 “还可以,问题不大,孩子已经脱离危险。大人体内外器官均未发现明显异常,只是有些心力衰竭,人处于昏迷状态之中。主要治疗手段是输液,供给营养,并实行昼夜观察。” “有没有危险?” “只是身体极度虚弱,我看不会有什么危险,一般情况下会很快苏醒过来,一星期恢复正常。” 谢景新说:“要随时监护观察,确保万无一失。” 马院长说:“我们将昼夜监护。” 景红和女儿小华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于雅先守在旁边。此时景红已经苏醒过来,反对自己在急救室里感到很吃惊:“我怎么啦,我……怎么啦!”见谢景新等人进来,欲起身,但有气无力。谢景新俯身坐在床边,她一把拉住谢景新的手说:“谢……主席,您还来看我?让我……死了吧!” 谢景新深情地俯下身温柔地说:“景红,对不起呀,我来晚了!你现在很虚弱,现在给你输点液,马上会好的。” 一颗晶亮的泪滴在景红的眼角似乎凝固了。不久,她再次昏迷过去。主治大夫和护士们上前一阵忙碌,其他人全部退出诊室。 谢景新嘱咐:“要用好药。” 马院长点点头,不过他又有些作难:谢主席,这个病人的问题很严重,她还患有间歇性精神异常症。 谢景新转过身问于雅先:“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她是个孤儿,谁也不知道她老家在哪儿,还有什么亲人。丈夫因为误伤人被判刑了。” 谢景新听后,思忖道,如果这事儿按部就班,依照常规,那只能推出不管,但这样的话,这对母女就太可怜啦。想到这里,他深深叹了口气,说:“这事工会得管呀!” 他拿起手机连夜约请市民政局长、卫生局长以及河东区有关人员,准备一起商量救助景红事宜。回到市总,他没有进自己的办公室,径直来到会议室。几位领导及市总几位副主席已经赶到,一见谢景新进来,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 “不好意思啊,打扰了,本来都下班了,我代表市工会和全市困难职工先表示感谢!请坐,请坐。”谢景新两手合拢,作揖示意。 夏方田笑着说:“谢主席,我们也是刚到,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啊,我走路快,干啥,总怕赶不上热乎的。”谢景新随随便便一句话,说得大家脸上顿时绽出一片笑意。 “行了,咱们言归正传。”谢景新没笑,他直切主题:“关于今天这事,我想来之前,各位应该都有所耳闻了,我就不浪费时间了。我先表个态,我个人向景红捐2000元钱,算作一点心意吧。” 方军有些不解地说:“谢主席,我看个人就别掏腰包了吧?市总从温暖工程基金拿出些资金不就行了吗?” “不,那是另回事,一码是一码。” 谢景新这一举动震撼不小,在场大大小小的头头都有些坐不住了,纷纷解囊表态,到最后,大家很快还做出一个共同救助的方案。河东区民政局为景红母女办理了生活补助费,市总工会拿出5000元救助金,卫生局请省里著名专家前来为她和女儿免费医治。 23 景红出院后,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母女俩谁来照料。如果回到那个破旧的车棚里去住,恐怕早晚还是要出问题。 “那个地方太破了,你们公司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翻盖一下,我可以帮助张罗一些资金。”谢景新对于雅先说。 “眼下企业面临改制,让行政出资希望不大,工会又没有这个实力。”于雅先焦虑中透着无奈。 “对了!”谢景新猛地想起了什么,用手机很快拨通了方军的电话:“方主席,城建二公司的王德勤不是说要给咱们市总工会赞助吗?你告诉他,赞助就免了,把他们职工景红的房子翻盖一下就算是对市总工会工作的最大支持,是吧?你马上把这件事落实一下,就说是我说的。” 方军没想到谢景新会想到这么一手,电话里沉默片刻,他才有些不情愿地说:“那好吧。” 于雅先一听格外高兴:“那可太好了!这么的吧,先让小景娘儿俩住到我家去,反正我现在也是一个人,正好是个伴儿。在我那住一段,也好让她稳定一下情绪。”不知为什么,于雅先说这话时脸红了一下,她自己感觉到了。 谢景新看了一眼于雅先,两个人的目光碰了一下,又飞快地逃开去。继而,还是谢景新打破了沉默。 “这样方便吗?” 于雅先说:“她的情绪非常不稳定,我只能暂把她留在我这儿,弄不好,她这一生就毁了。” “我是怕给你增加负担,身体怕受不了。”谢景新把目光重新移向于雅先面前。 于雅先笑了一下,避开谢景新的目光,从感情上她真希望给予谢景新支持和帮助:“不这样,能怎么办?市总恐怕也很为难。” “那好吧,我再想办法,先让司机小孙用车把你们送回去。” “再见!” “再见!” 两双手握在一起。对方手指尖上散发出来的男人的热量使于雅先感到了一种入微的体贴,冲击着她的心。 于雅先站着,似乎想把这一瞬间永远地继续下去。她是在期待吗?人与人的很多感情是可以向更深层次转化的,诸如崇拜、敬慕、感激……是的,她崇拜他。 这时景红娘儿俩从屋里出来了,谢景新先松开了手,迎过去:“把衣服穿好,小心着凉。” 没想到,景红二话没说,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大滴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谢主席,让咱咋感谢您呢,我……” 谢景新一把将景红拽起来:“怎么能这样呢,小景,你能病愈出院,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我们工作没做好,让你受委屈了。以后就好了,只要有我谢景新在,什么困难都好办。你一定好好生活,把孩子培养成才。” 瞬间,仿佛全身的力聚拢到景红的嘴边,可越是这样的时刻,嘴越是不争气,半天道不出片语,只是令人沮丧地颤动。也许此情此景,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咱们上车吧,景红,先到我家去。”于雅先帮景红穿好外套,俩人和景红的女儿小华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去。 车子在不时升高又降低的路面上急驶,就像一只轻巧的船在浪里起伏升沉。 车窗开着一条缝,外边的空气湿润、清新、温暖,柔软的轻风吹进来,令人十分惬意。车子驶进一条有些狭窄的街道,路旁的树枝树叶扑扑地撞到车窗上。 景红娘俩有生以来头一次坐这么好的车,心中的不安很快散去,不时左顾右盼。特别是小华,突然,她调皮地从车窗外摘下了一片翠绿色的嫩叶。 “小心手!”坐在前排的于雅先担心地说。 “不怕!”她一甩头。 “于姐,你瞧,它有多好看!”景红端详着那片树叶,惊喜地叫道。 那不过是一片普通的树叶罢了。即使在北国,这个季节这种叶片也满眼皆是。是树叶使她惊喜呢?还是因为她们的快乐促使她们在一片普通的绿叶上也发现了美?看到完全放松下来的这对母女,于雅先不由想到。 这多好啊。 “啊,今天天气真好。司机师傅,在这里停一下吧。” 奥迪A6径直穿过一个拱门,在一个有着喷泉、绿地的小广场上停下了。 小华率先下车,一眼望见一道美丽的彩虹,高兴得不得了,快步向远处跑去。但景红却一动不动地坐着,于雅先敏感地注意到她的眼中似乎闪着泪光。 “怎么啦,景红?” 景红不语,泪水在眼里打转。从刚才到现在,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一直认为她已被这个世界抛弃,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好人,那么宽容地对待她…… 这个城市,对她来说,已经不陌生,她来这里生活已经近20年了。 不堪回首的记忆! “景红,怎么啦?”于雅先关切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景红抬头,于雅先已坐到她的身边。 “其实,我不是在这里长大的。”景红沉吟片刻,突然说。 “那你老家是哪里的?” “一个并不太远的地方,但我已经快20年没有回去了。” “你是省北的口音,你是省北那边的人?” 景红扭头看了于雅先一眼,目光里猛地多了一些戒备。“哦,不。” 这让于雅先愣了一愣,景红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难处吗?或许她觉得向自己完全敞开心扉还不是时候?于雅先想到这一层,沉默了。 景红却开了口:“于主席,我刚才撒谎了,我是省北的人。因为你是好人,我也相信你。所以,我不该再对你隐瞒。” 说罢,景红转过脸去,眼睛里又蒙上薄薄一层泪水。 “于大姐……”她垂下眼睛,勇敢地将下面的话说出来:“我本不姓景,我姓方,原名叫方红。老家住龙城,岁从家里跑出来,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方红?18岁!那时你那么小,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呀?”于雅先的心像被黄蜂的尾针猛刺了一下,双手托起那张泪水涟涟的脸,端详许久。 方红,多少年没人叫她这个名字了!景红没有回避,目光一动不动。20年了,她逃避着,不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回忆。但她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去,一天也没有。 24 家,在方红心里是一个充满苦涩的记忆。 虽然也有爸爸、妈妈、弟弟,但在这个家里,她仿佛是个多余的人。她清楚地记得,从她记事时起,脾气暴躁的父亲就动不动骂她野种。15岁时,父亲就不再给她交学费了,她辍学了,每天沿着火车道去拾煤渣儿。也有别的孩子拾煤渣儿,但他们都不搭理她。人家是带着干粮一边吃一边拾,累了,就等大马车路过。当马车跑到跟前时,他们手举着香喷喷的窝头,往车夫手一递,便可坐上车回家了。可惜她没有窝头,即使是饿得发晕,她也不能带家里的窝头。一天,她拾了半篮子煤渣儿,实在是太累太饿,她决定鼓起勇气同那些孩子一块坐马车回家。她的心咚咚地急跳,终于随同孩子们一起跳上一辆马车。一个秃头小子见了,竟一把将她推下去。被石头刮破的腿鲜血直流,但她还是使劲跑。那群孩子没有放过她,忽地围过来,骂她野种!她苦苦求饶,那个秃头小子慢慢凑到她跟前,笑嘻嘻地说:“哎,野种儿,你趴在地上爬两圈儿,再说两遍野种儿,我们就放了你。” 野种儿?又是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儿,她眼巴巴地望着那群孩子说:“我多说几遍自己是野种儿,你们能让我坐马车吗?” 孩子们开心地笑了:“哈哈哈,行行,快说快说!” 她咕咚一声趴在地上,看着那一张张跟自己一样稚嫩的脸,边爬边说:“野种儿,野种儿……” “太好玩儿啦,太好玩儿啦!”随着一声尖利的口哨,心满意足的孩子们跳上马车远去了。 留下她,望着远去的马车和扬起的黄尘,心里一片茫然。她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些硕大的问号像尖利的铁钩子,久久勾着她那颗单纯、稚嫩的心。她只记得有一天,妈妈病入膏肓,悄悄把她叫到跟前,抚摸着她的头许久,用颤抖的声音说:“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呀,你……”母亲脸上的痛苦深深地刻到了她的心中。 其后,她才渐渐知道,原来眼下的父亲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她是随着妈妈嫁人而带过来的。 妈妈念高中时是个漂亮、活泼的姑娘,同班里一名男生产生爱慕之情。爱情是个神秘的怪物,在年轻人身上,它的魔力就体现得更为充分。待他们觉察时,它已经把这对恋人缠绕得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接下来,妈妈怀孕了!而恰在这时,祸从天降,那个男生不小心将教室柜子上的毛主席石膏像碰到地上,摔得粉碎。在当时那个年代,这是个说不清的“罪大恶极”。男生很快被隔离审查,遭到无休止的批斗。最后以反动学生、坏分子的名义,男生被判处十五年徒刑,押到大西北监狱改造去了。望着远去的囚车,妈妈的心几乎碎了,但心中的恋情却没有动摇。她坚信会有重逢那一天!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来!等他回来!没有想到的是,男生一走,就杳无音信。七年后终于来了消息,却是一张狱中病亡通知书! 景红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暗暗想着要离开这个原本不属于她的家。妈妈的病逝,更坚定了她的决心。将她视为眼中钉的养父,自私自利的弟弟,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那年,她18岁。从家里跑出来的第一夜她住在S市郊的一个大车店里。整整一天都没吃一点东西了,被恐惧,饥饿,兴奋折磨了一天的她,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出去弄点吃的东西。外面好冷啊,冰冷的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中,只有马棚亮着微弱的灯光,循光望去,只见饲养员刚把一笸箩马料倒在槽子里,草料里掺着那么多的豆饼和苞米,牲口们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嚼着,真是让人好馋啊。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把把地将豆饼和苞米往衣兜里塞。 忽然,她觉得身后好像有人,刚一回首,一张粗大的手掌捂上来,一股陌生气味即刻笼罩了她的全身。 “这要是让人看见,还得了呀!”那人说,她回首看到一双像刀片拉开似的小眼睛,正努力挤出和善温存。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她颤抖着。 “你说哪儿去了,我不会告诉旁人的,嘻嘻。” “啊,谢谢你!”她感激地接连颔首,转身欲走。没想到对方猛地抱住她,未等她喊出声来,便把灼热的厚唇堵在她的嘴上了,几乎令她窒息。她拼命挣扎,但在那铁钳般的大手里,微弱之力毫无用处。欲火燃烧的男人喘着粗气,不由分说拽开她的衣襟,将她按倒在一堆玉米秸上。她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好像有一把无情的刀刺进了她惊恐、颤栗的身躯…… 方红说着说着,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于雅先听完方红的讲述心中涌满了无限的悲切和怜爱,甚至是自责。这样一个弱女子不该有这样一种遭际,至少在这么好的一个时代里不应再上演如此的悲剧。景红应当有另一种生活,她有责任帮助这个苦命的女人摆脱困境。 “你的弟弟现在怎么样,一直没有联系过吗?”于雅先突然问道。 方红默默地摇头。 “他现在也许会很出色,我们帮你找找。他叫什么名字?” “叫……方军。” “什么?方军?” “对。是叫方军。” 一道闪电倏地划过于雅先的脑际,她有些发怔。 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 方红难道是方军的姐姐…… 她们真是同母异父的姐弟吗?如果是,方军也一定是龙城人……可也许他不是。但是,方军的那双眼睛真像方红,那忧郁时的神情也像……哦,不!他的身材和前额,他的一举一动,几乎就是方红的再版! 于雅先拉住方红的手,语气凝重地说:“景红,哦,不!方红,谢谢你对我的信任,给我讲了你的不幸。以后我们就是亲姐妹,只要有工会组织在,有我在,你和孩子的生活就一定会有保障,正义就一定能得到伸张!” “于主席!”方红感激地再次掉下泪来。 此时,小华已经玩了一圈儿回来了,于雅先脸上重新露出了和蔼的微笑,让司机小孙开车。车子启动起来,发动机很快发出了悦耳、低沉的轰鸣。 “不瞒你说,方红,我也算半个龙城人呢。” “是吗?”方红苦涩的眼睛里现出一丝惊喜。 “是的,你不相信吗?” “我……相信。”方红认真地点点头,现出了真诚而天真的笑容。 于雅先若有所思地问:“哎,对了,年初你和孩子遭遇车祸,肇事车辆逃逸,当时你报案了吗?” “报是报了,唉,不过交警那里一直没有消息。看我们这穷样,孤儿寡母的,谁乐意管呀!” “你看没看清究竟是什么样的车刮撞的?” “太快了,没怎么看清。好像是辆黑色的车,哎,跟咱们坐的这辆车好像差不多。” 司机小孙听了方红的话,回过头来极为不满地白了她一眼。 于雅先忙打圆场:“没看清不要紧,别乱说。” “啊,对,肯定不是这辆车!”方红顿感失语。不过,她这么一解释,反而更增添了小孙的反感,脸上立时现出一种领导司机的傲慢和不屑为伍的神态:“你知道这是哪儿的车吗,这是市领导坐的车!” 方红一脸歉意,不知如何是好。 于雅先说:“对不起,小孙师傅,我给您赔个不是。她不是故意的。” 小孙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说:“于主席,您客气了,没啥,也就说说而已。” 于雅先又问方红:“你当时在现场看没看到能留下证据的东西?” 方红低头想了想,说:“现场没什么,可能是那辆车的玻璃碎了,一地碎玻璃碴儿。” 于雅先一听,颇为兴奋:“是吗?”她想到,一般汽车玻璃上都有品牌标识,如果找一下那堆碎玻璃,仔细看看,说不上就能发现这辆车究竟是辆什么牌子的车。 25 早上7点50分,谢景新夹着包刚到办公室,就被方军领来的那个省报记者站的萧万长给缠住了。 这人打了两三次电话了,非要给他写什么通讯,说是谢景新那天在城建二公司门前的壮举的确令人感动,表现了一个市委常委、市总工会主席的真正风采,是一个很好的新闻由头,值得好好宣传。其实谢景新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赶上了,履行一个工会主席的职责而已,哪有什么壮举,对方恐怕又是奔着钱来的。仔细一问,果不其然,萧万长要给他写一篇几千字的大块文章,并配发一组照片,即使打对折,还得收费一万元。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可这萧记者真有磨劲,不管谢景新怎么拒绝,怎么说难听的话,这个记者就是不生气,还一个劲地给他戴高帽。被缠得没办法,谢景新有点生气,心说,你们想钱都想疯了,真是狮子大开口,张口就来!说实话,出钱他不怕,救助困难职工子女上大学什么的,每年工会不得拿出几十万?但是,不管是捐款还是赞助,总得有个正当的说法,可这算是哪盘菜呢? 谢景新不以为然地瞅了对方一眼,说:“宣传也好,推广也罢,都是以工作实绩为基础,我们工作干得好,业绩成效大,即使咱这些人文笔差一点,也会下笔如有神;工作敷衍塞责,毫无业绩可言,即使找个写手,笔下生花,也没啥意思,甚至适得其反。” 方军笑一笑,像不认识谢景新似的,说:“主席,您是不是在大机关待得太久了,怎么还那么书生气?眼下,对一个单位、一个人的评价,有多少是看你做了多少实事,取得多少实效?群众意见再大,只要材料写得精彩,也会一俊遮百丑,弄不好还会秃丫头变成大美女。相反,工作再好,材料不佳,宣传不出去,也是白费,也会与美誉无缘。比方说咱们市的机床公司吧,那天我们算了一下,这些年光市以上干部就出了二三十个。关键是什么?注重宣传,会干。实际上,他们那效益很一般,最近听说潜亏800多万。再比如液压件厂,多年工作不错,市里的纳税大户,好几届班子就是闷头干,结果怎么样,这些年硬是一个干部没提拔到市里来。这就是事实,这就是现实。” 谢景新也像不认识方军似的,瞅了他半天,才说:“你说的,可能是事实,但不一定有普遍性。你说,我一个刚来的工会主席,板凳还没坐热乎,就拿钱宣传自己,这会让人怎么说?” 一听这话,萧万长忙接过去:“谢主席说得不无道理,初来乍到,事业待兴,暂时不宣传也对,韬光养晦嘛。不过,明年这个时候,你可得答应我呀!” 方军也顺坡下驴地说:“谢主席,你放心,老萧是咱们老朋友了,是真心实意帮咱们,不会给咱们添麻烦。即使收费,也是出具正规发票,而且可以写订报款什么的,名正言顺,外人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咱们哪能干那么没水平的事儿啊。行,谢主席,你忙,我就不打扰了,以后有事吱声,省纪委监察综合室主任郑海生是我同学。”萧万长接口道。 谢景新看出萧万长有些炫耀加威胁的意思,不知再说什么好,一看表,都快8点25了,半个小时就这么打了水漂。就说:“我们马上要开县区、委办局工会主席的会,失陪了。” “没事,没事。我还要到市委武副书记那有点事。”萧万长礼貌地双手作揖,起身告辞,谢景新和方军一直送他到门口。萧万长手拿遥控车钥匙一指,只听“吱”的一声,那辆亮银色的帕萨特就发动着了。谢景新立即想起来,这辆车就是市总借给他的,他倒是用得蛮潇洒的。眼看着那辆车一溜烟地开走了,谢景新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辆车是市总的吧?”谢景新边走办问。 “啊,对。”方军脸上呈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难堪。 “谁答应借的?”谢景新明知故问。 “哦,是这样,他说就借一个礼拜。当时,我磨不开面子,就答应了。没想到,都过了半个多月了,他连提都不提还车的茬儿,我们又不好意思要。此人毕竟不可得罪,即使做糖不甜,可也做醋贼酸呐。” “那也不行,这个月,他必须还车!”谢景新看了方军一眼,方军只得点了点头。 两个人走进会议室,人已经来齐了。方军看看表,心里挺高兴的。平时市总开这样的会,总是锣齐鼓不齐的,今天却一反常态,看来谢景新来了就是不一样。 主持会议的夏方田,看看右边的谢景新,又看看左边的方军,就宣布开会了。第一项是方军代表市总工会讲话。 方军先用眼扫了一下四周,却没有马上说话。这是他的习惯,每次开会,仿佛制造一种气势上的权威,营造出一种庄严。果然,全场立刻静了下来。 “同志们,昨天的会大家都去了,今天召集大家来,我不说你们心里也都明白,中心议题就是两个字——”方军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用目光将每个人扫了一遍,才说:“指标!” 接下来,方军把全市去年完成新企建会和再就业的指标情况和今年的任务简要地通报了一下,又以省总工会关于工会扩大工会组织覆盖面和促进再就业系列文件精神为主线,讲了八条贯彻意见。他深知第一次在谢景新参加的大型会议上讲话的重要。这篇讲稿经过多次起草、讨论、修改、润色……所花的时间和精力差不多跟十大报告不相上下。他声音厚重,中气十足,讲话中很注意把握说话的节奏,说到重点的地方,声调更是抑扬顿挫,颇有感染力。临时插入其中的例子,都恰到好处,为他的发言增添了不少生动与风趣。尽管与会者手中已经拿有提前印好的发言稿,大部分人都看过一遍,但仍听得兴致盎然。 最后方军沉吟一下,说:“大家谈谈吧,各单位都表态。这也是谢主席的想法。”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在思索着,并将目光紧紧锁在谢景新身上。 看谢景新没有任何表示,方军就大声地说:“能不能完成指标,你们心里清楚,我就不多说了,大家今天都表个态,有什么困难,也竹筒子倒豆子——直来直去。咱也玩个时髦,来它个Yes、No。” 方军话说完,会场上先是静了一下,但很快就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这时,他用眼睛余光注意到,有人似乎给河西县的费守乐使了个眼色。果然,费守乐干咳了一下就开了腔:“方主席,您今天的讲话真是比较精彩!”他呈现一副十分老练的样子,在“精彩”之前特意加上一个“比较”,以显示自己说话是留有余地的。 方军也不计较:“希望各位县区工会领导多提宝贵意见,共同做好工作。” 费守乐却不接这个话茬儿,说:“我们县的企业全部转制了,盈利的不多,县工会能干活的,算我就四个半人,其他都是老弱病残。眼下倒金字塔式的组织领导体制依然如故,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现在许多地方连‘针’都不见了,只剩下上面那些的‘线头’空悬着。指标再加码恐怕难以……” 方军脸一沉,说:“今天不想听你们讲困难,你只要回答Yes,还是No。” 费守乐被方军给将了一下,有些下不来台。虽然他早就想调离工会,到一个有权有利的部门,所以工作一直不求上进,但毕竟谢景新还坐在那儿,他有些心怯,只好嘴里嗫嚅着:“谢主席,这……的确有些困难。” “怎么就你困难多!”方军一看费守乐那软磨硬泡、不拿他的话当回事的样儿,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拉下脸半真半假地说:“有困难可以下来单独说,实在干不了,就干脆回家算了。不要以为离了张屠夫还要吃带毛猪。你们县今年新企建会指标是20家,再就业指标是100人,我知道现在已经完成不少了,剩下的那些任务,对于你费主席来说,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说实话,那点任务随便换一个人干,闭着眼都能完成。” 方军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把目光转向了别的地方。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不能给费守乐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否则,别的县区也叫苦怎么办?昨天他认真分析了全市的情况,除少数几个委办局有些困难外,大部分都没什么问题,甚至超额完成都是有把握的。但这帮主席,都鬼精鬼精的,心里恐怕都有个小九九,只有捏紧点才行。 “这……”费守乐不说话了。 “老向,你们那儿有把握没有?”方军把费守乐丢在一边不理,把脸转向坐在不远处的城建局工会主席向国志。他了解老向是个非常敬业的人,干工作从来不藏奸耍滑,此时他表个态,无疑对大家是个激励。 “没什么大问题,即使有问题,我们自己也会解决,保证按时完成指标。” “好,你们抓紧点,争取在十一月底就全部拿下,第一个完成!” 接下来,方军又针对各单位的情况,分别询问和交待了一番,然后问:“其他还有什么问题?”见没人说话,他就提高了嗓门儿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实事求是嘛。下面我们请景新主席作指示。” 谢景新一直都在默默注视着会场的一切,脑子里一直没停止过思索。工会如此现状,很多问题又都搅和到一起,如乱麻一般,让他一时还难以梳理出头绪来。所以,一听方军让他讲话,他就脱口道:“以后别什么指示不指示的,我初来乍到,还是多调查研究,多向大家学习才是,所以就不多讲了。既然大家没什么大的问题,那就签订军令状吧,咱们年终用数字说话。” 工作人员早就准备好统一制式的协议书,按着顺序,谢景新与各路主席们先后在协议书上签字。大家有说有笑,会场的气氛也很快轻松下来。 签完字的主席们有的开始往外走,方军见费守乐凑过来,就把脸一扭,低头整理着桌子上的文件。但费守乐还是凑上前,递给方军一根烟,又打着火伸过来。方军本来不想接,但又一想,他这样做已表示了歉意,也就接过烟点上了。 “方主席,你可别生气啊!我刚才也是说说而已,还不是想让市总在经费上多给点宽松,年底好给困难职工多送点温暖。” “扯淡,每年就你们县得到经费回拨多,市总对你们真是可以的。只要超额完成指标,这些事情都好说,以后别总是乱放炮!” “嘻嘻,明白,明白。”费守乐见方军的脸色好了,也就放松了许多。 “哎,老高,你过来一下。”方军叫住了太平区的高主席,问,“老高,你们向北京输送劳务的事联系得怎么样了?” 高主席听方军一问,走过来忙说:“正想跟你汇报这事呢。今年北京劳务市场人满为患,跑了几次了,都没什么进展,怕是有些困难。” “方主席,他们区的再就业指标,我帮他们完成10个,怎么样?”费守乐挤眉弄眼地说。 “说话可要算话。”方军见他这么说,就激了他一下。 “哎呀,方主席,我老费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那你们今年的指标能超多少?” “超是没问题的,就是市总不能每年都是鞭打快牛,年年加码。” “你能超多少吧?” “那就看怎么超了。” “什么怎么超?” “奖励多,多超;奖励少,少超呗!只要市总不赖账,多了不敢说,超个百八十的还是有把握的。” “那好,你要是能超100个再就业指标,市总给你披红戴花。” “方主席,都什么时候了,还玩虚的。” “表彰还是要的,经费回拨也兑现。” “说话算数?”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那好,老高在场作证,到年底,方主席你就给我的包里塞钱吧!”费守乐像是开玩笑,但话说得又十分干脆。 “你老费纯粹是滑头一个!”方军知道费守乐没把握是不会这样说的,心里就有些后悔,早知道他能这么有把握,应该多给他加加码才对呀。不过又一想,这也不错了,每个单位都能超额一点,全市完成省总下达的指标也就更有把握了。 不知什么时候,谢景新已经站在俩人身后了,显然方才的对话,他全听见了,费守乐猛地意识到什么,很不自然地干咳了两下,有点僵硬地冲谢景新笑笑,转身走掉了。 谢景新望着费守乐远去的臃肿背影半天没吭气。要不是听到了方才的对话,他还真想不到,一个市委常委、市总工会主席,竟然被一个县工会主席蒙得一愣一愣的,还一本正经地签订什么军令状,这不纯粹是在搞儿戏吗? 方军似乎看出了谢景新的心思,立即呈现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说:“像费守乐这样的工会干部,本来早就该调整了。因为他的组织关系在区里,干部任用主要由区里定,所以市总工会再不满意也是干着急。已经向区里反映多次了,区里也答应考虑,但总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唉,工会这种现有体制真是令人无奈。” 谢景新眉头紧锁,仍然没话。 26 回到办公室,谢景新把手上的那一摞东西刚放在桌子上,尹玉就手里拿个小白本推门进来了:“主席,你看。” “什么玩意儿?” “刚才市法制办的人过来了,让我们帮助推销一万册他们出的地方法规汇编。” “这么多?” “可不是嘛!听说法制办内部人推销一份有几毛钱的提成,要不然怎么一个个劲头那么足呢。” “那怎么办呢?”谢景新反问尹玉。 “这是惹不起的单位,咱们要出台有关涉及法规的东西,总得求人家,他们倒是对工会工作挺支持的。”尹玉说着拿起水杯到饮水机前要给谢景新接水。 谢景新拦住她说:“别接了,苏子跃约我九点半过去谈事呢。” 走到会馆上了楼,刚拐过去,谢景新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苏子跃的房间里走出来。走近一看,原来是王德勤。王德勤看见谢景新,脸上显然有些不自在,怔了一下,说:“哦,是谢主席吧?” 谢景新看看王德勤,笑笑点点头,侧身让过他。 “谢主席,您交待的事情,我们可全落实了!”王德勤卖好地凑到谢景新跟前。 谢景新一时不清楚王德勤指的是什么,见苏子跃正在门口站着,就忙说:“那好,改日再说。”便向门口走去。 “哟,还是咱们谢主席时间观念强,说九点半就是九点半,一分不差。”站在门口的苏子跃看看表说。 谢景新说:“哪里,哪里,习惯了。” “这样好,我看你是干什么像什么,来,里边坐。”苏子跃说着往屋里让。 谢景新止住步说:“你老大哥请,请。” 苏子跃嘴里说着“一样一样”,但人还是先走进去了。 坐在沙发上,谢景新注意到床角下放着几只装得满满的塑料袋,估计是王德勤所为。他假装没看见,拿起保温瓶沏了两杯茶水,然后把其中一杯送到苏子跃坐的那个茶几上。 “哎哟,我自己来吧。”苏子跃接过茶杯,问,“来任职多长时间了?” “五个月了,不过在党校学习三个月,真正工作时间还不足两个月。” “不错嘛,适应得挺快,我看上上下下对你反映都挺好。市里比省里要复杂得多,一些人际关系上的事,最令人头疼。你来这么长时间,能干成这个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苏子跃又说了不少的套话,意思无非是工会干部不好当,工作好坏,领导会心里有数。但一定要稳,讲究策略,争取方方面面的支持才行。苏子跃不愧是干过多年的领导工作,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谢景新也时常对底下的人讲这些道理,但此时此刻,这些话由省里来的老同志说出来,谢景新就感到似乎有另一层意思。他觉得,这些话也许都是为后面的话做铺垫的,真正关键的还在后头。于是,他只是静静地听着,除了点头,并没说什么。 苏子跃停了一下,又说:“眼下,少数企业转制,确实存在国有资产流失问题,引起人们很多议论,这里边我们有失误是毫无疑义的,有的恐怕也是我们必须得交的学费呀。比如有的企业转让国有产权,都是采取的是一对一协商的方式,不公开、不透明、不进场、不竞价,那就难以发现国有产权的市场价格,很难判断国有资产是保值增值了,还是贬值流失了。还有,有的企业在制订改革方案,选择审计和资产评估中介机构,确定转让价格等重大事项中,经营者处于主导地位,甚至自卖自买,这显然是不妥当的。” “哦,咱们是干啥吆喝啥。”谢景新站了起来,“有的企业把职工经济补偿金等费用,从转让国有资产的价款中预先扣除,压低了产权转让价格。扣除的职工经济补偿金等费用,或对应价值的资产并不立即付给或者明确给职工,而是通过采取一些不规范的操作方式,把这些净资产留给受让方无偿占用。我们市城建二公司的转制恐怕也存在这样的问题!” “是呀,所以下一步,必须完善国有企业改制和国有产权转让的法规规章,进一步加强监管,特别是国有产权交易。” 谢景新听着,这时有些糊涂了,他搞不清苏子跃是个什么意图,说得头头是道,但怎么就是不往实质问题上说呢?苏之跃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是一种神态,没有任何变化,他不禁从心里佩服这个老机关干部的城府,真正修炼成了含而不露、遇事不惊的功夫。而且,苏子跃讲的话,若没有相当高的敏锐和老道,那就不会品味出其隐含的用意。 “不过,咱们坐在这说,有些事情搞清,也很难呀。”苏子跃一脸无奈的样子,“国有企业改制在我们国家是一件新事物,许多法规政策有待于进一步完善,尤其是维护职工利益的相关政策和办法不多不强,没有形成一套有效的制约和维护保障体系,这都是事实呀。” 谢景新意识到对方要说重点了。 “你认为城建二公司的问题怎么处理合适?”谢景新冷不丁地抛出这个问题,使苏子跃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这个……”苏子跃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努力品味着谢景新这个问话背后的含义。 谢景新似乎并不准备急于得到答案,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眼睛也离开了苏子跃,看着对面的墙壁。 苏子跃沉吟了一会儿,说:“说实话,这个问题,我也考虑了许久,但究竟怎么弄好,一时还真拿不出好的方案来。不过,城建二公司改制的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比如,资产清查不够全面彻底,不良资产和资产损失申报核销的手续也不够规范,再加上地方政府,或者出于对降低国有股比重的错误理解,或者出于减轻经营者持大股购买国有股的资金压力,甚至把企业转制的快慢、多少,与政绩挂钩了,最终导致国有资产低评。” 谢景新转过身来,接道:“如此改制,最大的受害者是职工群众。这一问题已经成为影响职工积极性和社会稳定的隐患,随时都可能鼓包。我已将城建二公司转制所发生的问题,还有省总邵主席的批示跟市委主要领导已经作了汇报。市委意见,从服从和服务大局、维护职工利益出发,各级工会要对改制中侵吞国有、集体财产、损害职工切身利益的行为,进行坚决的斗争。同时尽快建章建制,规范行为,使企业改制真正走上健康发展的轨道,避免侵吞国有、集体财产和损害职工利益事件的发生。”谢景新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睛扫了一下苏子跃,想观察一下他的反应。 “好啊,有了市委这个的意见,就等于有了尚方宝剑了嘛!我们工作组的意见很明确,就是全力贯彻省总邵主席和市委的意见,配合市里查清有关问题。”听得出来,苏子跃说这话时是十分坚决和诚恳的。“我正要告诉你呢,方才城建二公司那个王德勤来了,送来一堆土特产,我让他拿走,可是他扔下就走了。你看看,只好交你们处理了。” 谢景新无奈地笑了笑,又与苏子跃就一些具体问题交换了意见。 “嗒、嗒、嗒……”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两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门口。“进来吧,门没关。”苏子跃说。 门开了,尹玉出现在门口。她不知何时换了件粉红色的薄羊绒衫,衬出胸前两座高耸的山峰,透出一种蓬勃的气息。下身是时下流行的裙裤,显露出修长的双腿,勾勒出优美的线条,愈加迷人了。 “谢主席,苏局,吃饭吧,那边都摆好了。”尹玉薄唇微启,脆生生的声音在屋里回荡,加上人本身的鲜丽,房间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好好,我们就去。”苏子跃说这话时,两只眼睛始终盯着尹玉。 “那好,我去请其他几位领导。”尹玉说完,朝他一笑,轻盈地转身而去。 谢景新先站起来,说:“先吃饭吧,午后再作商议。” 苏子跃一点反应都没有,仍出神地想着什么。谢景新便提高嗓门说:“老苏,吃饭吧!” “噢,噢……”苏子跃一惊,忙转过头说:“好,好!今天就谈到这里,怎么安排都行,客随主便嘛,干好工作是最主要的!不过……”他略微停顿,“景新,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是老前辈,对我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您尽管说,尽管批评。” “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常言道:害人之心不能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没有害人之心,可也不能没有防人之心啊!地方上的人际关系十分复杂,为人处事还是多个心眼,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苏子跃意味深长地说。 谢景新闻言一顿,一时搞不清苏子跃所指,但他觉得,苏子跃的话恐怕不是无的放矢,是不是有人在背后鼓捣什么呢? “你也别多寻思了,自己留心就行了。哎,你们尹主任,能力还蛮强的嘛!”苏子跃又转了话题。 “哦,是啊。特别是在处理各方面接待上,很厉害。” 两人说着走出了门,向会馆餐厅走去。路上谢景新一直在想,这苏子跃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27 自从上次谢景新在城建二公司大门口挺身而出平息纠纷,王德勤就觉得这个谢景新不是一个等闲之辈。眼下,省里又派工作组下来,恐怕更是大有来头。本来他听信方军的话,做出了很大让步,不仅让工会副主席于雅先官复原职,还给一些职工补发了费用;又依照谢景新的意思,批款把方红住处整修了一下。而且,王德勤还特意来到方红那儿,表面上是关心房子修缮情况,实则是让方红把这一信息传递给谢景新,好让市总工会领情,期望他们在一些问题上别太叫真。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不由得有些焦虑:企业所创造的一切,既属于他,又不属于他。或者说,虚的东西属于他;实的东西并不属于他。尤其是企业那些不断增加的资产和财富,尽管耀眼,却难以真正握到自己的手里。王德勤知道,按照自然规律,每个人一生都有着自己的高潮,你的高潮过去了,就得退让,去迎接别人的高潮,在国有企业尤其如此。50多岁的年龄,想调到政府部门,在仕途上实现什么抱负显然不可能了,在企业里再辉煌也没有不散的宴席,难道就这么一步步地偃旗息鼓、鸣锣收兵了吗?每每想到这些,一种悲凉和失意就会搅得王德勤心绪不宁。于是,如何处置公司这些资产的问题,成为他最关注的问题。 曾有一度,他王德勤以为春天来了。不知何时起国企改制如何竟跟地方官员的政绩联系在一起了。特别是那些主管部门的官员,对待国有中小企业改制,如同商场要动迁甩货一样,好像不尽快出手,就是脑袋不开窍的笨蛋。 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可是,刚才从谢景新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中,王德勤感到有些不对劲,看来事情远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偏偏遇上了他呢?王德勤有些后悔,看来他对一些问题的预判和应对还是有点不妥,最大的失策恐怕就是低估了谢景新、于雅先等人的决心和能量。 原先他以为,这次企业改制,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人肯定有,但只是一时的,难以成为一种系统的、固定的力量。王德勤不是个白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风口浪尖了,如果一旦失去抓手,一切都将变得不可收拾。像他这样干了这么多年的企业经营者,如果说在一些小的方面犯过糊涂,那么在这一点上恰恰是清醒的。更何况,他早就摆平了李宝库,不然他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就掌控了城建二公司? 那是五年前,通过一位商界朋友的引荐,他认识了李区长。第一次相互办事,起于区里一个市政工程项目,当时竞争很激烈,正是李区长的从中斡旋,城建二公司顺利拿到该项目。当然,王德勤明白,这种斡旋是需要答谢的,但究竟怎么答谢,王德勤心里没底,就为这,还着实费了一番脑筋。最后还是那位商界朋友指点迷津,让他到百货大楼买一件高档裘皮大衣送给李区长的夫人,把四万元的发货票放到里边。如果区长夫人喜欢,那就不用说了,货真价实,有据可查;如果不喜欢,在百货大楼购物一周之内是可以退货的,这一点,区长夫人不会不知道。果不其然,王德勤送给区长夫人的高档裘皮大衣送得既顺利,又很自然,对方笑纳后一周,王德勤托人到百货大楼一打听,得知该裘皮大衣已经退货。有了这个基础,在以后的几年里,两人的交往越来越多,交情自然也就越来越深。 春节拜年时,李宝库说:“德勤,今年企业改制的事儿,区里已经研究过了,有很多优惠政策,你赶快趁着上下都糊涂庙糊涂神儿的时候把公司买下来,否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那……李区长,我哪有那么多资金啊!”王德勤故意装穷。 “你傻啊!我给你政策嘛,然后再分五年内还清,基本就没什么钱了!” “噢!”王德勤顿时心领神会。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真像李区长说的那样简单,仿佛做梦一样,天大的好事情转眼就要变成现实。可是眼下,哪里想到,他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工会,竟然插起手来了,而且一搅动就起了波澜。 王德勤从市总工会会馆出来,就打了辆出租车直奔避风塘茶楼。事先已经约好,与李宝库在那里见面。出于保密的考虑,他没有用公司的车。来到避风塘茶楼,李宝库已经先到了,戴着一个大墨镜,半阴沉着脸。王德勤坐下后,服务员上前刚沏上一杯茶,便被李宝库挥手撵走了。 “李区长,您还好吧?” “别提了,区工会那个冯勇进把你们公司改制的事捅到上边去了,省里的工作组这次看来大有来头!” 王德勤不语,他一听就明白,准是有人往上写告状信了。 “我方才给工作组送了点纪念品,请他们前去指导,看那样子,那个姓苏的好像不是真拒绝,我扔下就走了。” “哦,现在那些工会干部还是很清贫的,小恩小惠还是必要的。”李宝库用一种讥讽的口吻说道。 “有您撑腰我怕什么。只要有您这青山在,我就不怕没柴烧。” “干吗总这么说?老王啊,不管怎样,有一点我什么时候都是要说的。短短十年,你把一个小小的工程处发展成为市里屈指可数的施工企业,为国家上缴了几百万的税金,是有贡献的嘛,这一点,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抹杀。” 王德勤眼下最愿意听的,就是这样的话,所以再装矜持,也不能不流露出从心底升腾的愉悦。从方才的察言观色中他感觉到,这个靠山还是有很大用处的。就李宝库的位置而言,能拿出这样的姿态也是很不容易的。当然王德勤也明白,官场上的人,平时怎么说都行,如果自己真的出了问题,要涉及到这些人个人的利益,特别是政治生涯,李宝库也会翻脸不认人的。 “全靠区长大人美言了,您啥时也不会撇下我不管吧?”王德勤试探着问。 “说哪儿去了,红花也得绿叶扶嘛。不过我老了,不行了,恐怕也快下台了。”李宝库无意之间说了一句真心话。 哪知这一句话却引起王德勤的不快:“你下台?那我咋办?公司那辆宝马,您儿子可一直用着呢!咱们俩是一条绳子上拴两个蚂蚱,出事了是谁也交待不了的!当初也是你的主意,才改制的,现在你不想办法,谁想办法?再说……” 王德勤本想把近日憋在肚子里的怨气全倒出来,转而一想,看看李宝库到底还有什么打算,便又把顶到嗓子眼儿的话憋了回去。 最近,李宝库也很焦虑。他知道,很显然谢景新对自己有看法。只要谢景新抓住城建二公司的事不放,那就不好办,毕竟谢是市委常委呀,他的意见市里能不重视吗?此其一;其二,如果冯勇进和谢景新串通一气,联起手来,就更是一种威胁——尤其是在这关键的时候;其三,谢景新有省里背景,很可能是个来镀金的干部,这种人是很难在经济问题上抓住什么把柄;其四,他上任后抓了几件大事,不仅很受市委书记韩丰赏识,群众威信也高。所有这些都预示着,眼下这个强劲的对手确实不太好对付啊。不过,如果他在别的问题上有什么毛病,特别是在生活作风方面,那可就好了。根据李宝库的多年官场观察体验,官位与色胆成正比,即官越大,越好色;越好色,越容易利令智昏。如果谢景新真是这样,只要抓住一点,就足以让其立足未稳就先跌个大跟头。再怎么说,李宝库也已经五十有八了,能对付过这段时光,只要市政二公司改制不捅出什么大娄子,能来个体面离职,走人上政协就万事大吉了。 想到这些,李宝库不由叹了口气说:“唉,谢景新是不好碰的,我一个区长怎么奈何得了他?听说他两袖清风,我们想在这方面搞名堂,看来很难。” “是啊。这个人确实挺绝,居然对钱不感兴趣,也许早捞足了吧。”王德勤仰视天花板,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稍停片刻,李宝库说:“要了解谢景新来了后都做了些什么事,听说他家没搬来,老婆不在身边,不见得就没缝可钻。还有冯勇进、于雅先,都是咱们的对手。不整住他们,我们就只能被动挨打。” 王德勤未置可否,却说起了别的话题:“眼下,那调查组怎么对付?” “没怎么的,就先沉不住气了?小磨难,挺过去,你可成为小人物;大磨难,扛过去,你就能成为大人物!没啥了不起的,有些事有我挡着,你是知道的。再说,你们公司那点事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弄明白的,我看有些问题就根本搞不清。” “哼,但愿吧。”王德勤心里骂道: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说那些屁话有什么用!不过脸上还是装出一副可怜相:“反正关键时刻你决不能丢下我不管,有些事该您摆平的您可不能不出面啊”放心吧,不是还有我在吗?大小也是个主持工作的区长,怕什么? “唉,我不是担心有的问题经不起推敲吗?” “,大多会不了了之。现在省市这个规定那个法条是不少,但操作性差,伸缩性大,执行起来软弱无力,调查也调查不出啥结果。” 王德勤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下去了。 李宝库低头看了看手表,催到:“赶快走吧,以后你我少见面为好,避嫌,懂吗?另外,对谢景新这样的人,必须投其所好。他一个人住在工会会馆里,我就不信送到嘴边的腥味儿,他会一点不沾!关键是得有一个合适的女人。” 说着,李宝库掏出一张纸递给王德勤,悄然说道:“这是我了解的谢景新住处的详细位置图。下一步,你要安排人想方设法把他对面楼的一个房间租下来,这样可以时刻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只要他有一点不对劲,我们就能见缝下蛆,大做文章。另外,据说她老婆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对谢景新到咱们这儿来当这个工会主席非常反感……” 王德勤眼睛一转,打断李宝库的话:“我手里倒有一个人选。” “什么人?” “摩尔登饭店的公关部经理刘睿,那可是个能让男人丢魂的主儿!” 李宝库顿时眼睛一亮:“美貌绝伦吗?” “何止呀,美国威尔逊酒店管理学院的高材生,去年全省玫瑰小姐评选亚军,既有美貌,又有学识、气质。” “手里有这样的王牌还等什么?”李宝库顿时眼眉往上一挑,兴奋起来。 王德勤当然明白李宝库如此表情的意思。 28 两年前的一天,王德勤到小河湾钓鱼。在河边选好了钓位,打好了鱼窝,正待垂钓,却冷不丁发现与他咫尺之近的树下坐着个女子。那是一棵古老的银杏树,繁茂的枝叶在春天里弥散着淡淡的香意。女子一片春叶般地靠在树干上,手里捧着本书,微微扬着面孔,一双如水的黑眸沉静地望着他。只这一瞬间,那女子的样子就根深蒂固地扎进了王德勤的记忆中。他对女子说打扰你看书了吗?女子摇摇头,又仿佛对他的存在不屑一顾。王德勤还想说什么,竟找不出比较自然的话题,于是坐下来,望着水面发了好一会儿愣,待他再次回过头去,却发现女子已经悄然离去,唯有那棵银杏树默默地立在那里。 后来,有段时间城建二公司流动资金紧张,王德勤请银行的头头在S市最豪华的摩尔登饭店吃饭,几位财神爷如约出席。王德勤从不酗酒,向来这方面的尺度把握得很好,但他知道这天的酒是非喝不可的。这桌酒席他是主人,是他有求于人,不喝到位何谈感情? 王德勤闭着眼睛把一杯杯五粮液往肚里倒。酒浆穿肠而下,他很快就感到了思绪有些飘乎,待到第二瓶酒开开不久,他开始觉得眼前的天地开始旋转,实在是撑不住了,只好让赵永东作陪。银行行长挺宽厚,说不能喝不要硬喝,喝酒为的是尽兴,不以喝倒论英雄。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行长的这句话打动了王德勤,他再次端起酒杯一扬脖儿喝干了杯中酒,这一举动立时引起众人一阵喝彩,因而酒席相当成功。散席时,王德勤尽管已经晕头转向,但不忘向赵永东交待要拉着行长搞“一条龙”活动。行长说体谅企业困难就算了。赵永东解释,饭后散散酒气,吼两嗓子跳几曲舞是最低消费,不能再简化了。行长看来不是一个守旧的人,一挥手说你安排吧。 赵永东忙前跑后领着一帮人进入订好的包房。果盘饮料上来之后,眨眼间进来七八个姑娘,一字排开供人挑选。那几个客人神情自若,但也并不表态。赵永东见没人表态,心领神会,便大声粗气地喊再换几个来。小姐们木然地鱼贯溜出包房。妈妈桑则亲切地表示马上换几个来。果然话音未落又有几个姑娘进来,依旧一字排开。赵永东带头挑了一个,财神爷们便也跟着各为自己挑了一个。行长依然不动声色。这时,作东的主人有些坐不住了,以为行长不好这口。正踌躇着,行长说话了:“老王,我还是自己找个人吧?”说着拿出手机摁了一下。不一会儿,便有个女子进来直接坐在行长大腿上。 王德勤没敢仔细看,凭感觉知道行长把那女子揽进了怀里,并且还捏了捏她的脸。为了不让客人尴尬,王德勤拉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姐一气唱了几首六七十年代的革命歌曲,着实调动了在场各位的情绪。猛地,王德勤觉得行长腿上那个姑娘有些眼熟,借把点歌本送到行长面前的时机,好奇地往前凑了凑。行长正跟那姑娘窃窃私语,借着微弱的光线,王德勤定睛一看,见坐在行长腿上的女人竟然就是那天银杏树旁的女孩。 这时赵永东走过来,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悄悄向他介绍起女孩的来历,王德勤这才知道,女孩叫刘睿,来头不小,参加过全省模特大赛,获得季军。除非有相当身份的人,否则是很难请得动她。王德勤出去到总台结账时,发现刘睿一个人的小费就要2000元。 王德勤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资源,如果能掌控在手里,说不上在有些关键时候就能用得上,并解决大问题。后来他通过银行行长的关系专门花大价码约请刘睿陪了几次酒,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亲近了不少。 不过,像刘睿这样的人物,就王德勤这样的身份,也就只能近距离接触一下,简单地跳跳舞什么的。有次他们跳舞,王德勤搂在她腰上的手禁不住往下滑了一下,刘睿的腰立时向后一撑,做了不可以的表示。 王德勤也想凭借自己多年搞企业跟上流社会接触多的优势,在刘睿面前显摆一下,可是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原来关于一些大人物,刘睿知道的比王德勤还多。说实话,王德勤每当这个时候甚至有些自卑,因为不论是知识含量还是人脉程度,他都不占上风。他心里清楚,刘睿之所以同他交往,无非是在他身上攫取一些金钱罢了。当然,刘睿也有自己的原则,如果陪真正有权势有地位有发展的官员,她是分文不收的,而且陪的质量和深度也会不一样。 想到这儿,王德勤心情喜忧参半。喜的是,如果请刘睿出马,把谢景新拿下指日可待;忧的是,弄不好又让李宝库当枪使,陷入更深的泥潭不可自拔。 “好吧!”王德勤心有些乱,因而想早早结束这次约见。 “这个事情,决不能耽搁,尽快操作,一旦有什么进展,立即通报。”李宝库说罢先站起身来。 俩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刚出茶楼门口,就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面前。王德勤打开车门,让李宝库先走,没想到,李宝库却一反常态,顺势将他推进车里,不满地说道:“你走你的吧!” 王德勤知道,李宝库恐怕又要玩什么新的花招了。而这一切的目的,恐怕只有一个,搞倒别人,好让他自己顺利逃脱干系。这些日子,王德勤从心底真正体会到,只有灵魂是坦然、安宁的时候,人生才是幸福的。自从企业开始改制,他就从没有安宁过。晚上睡觉,一有个什么动静,心里都会“忽悠”一下子。每在这个时候,他都免不了想起杨慧。看看表,已经快4点半了,他觉得眼下这个时候该去和杨慧好好唠唠,于是就掏出手机拨通了杨慧的号码。 在出租车上,他把李宝库给他的那张纸掏出来,仔细看了又看。上边不仅有图,还有文字说明。他正望着“谢景新家庭住址详图”几个字发呆,出租车司机扭过头来,原来是孟东,他对这张图好像颇感兴趣:“先生,您这是什么联络图啊?” “哦,没……没啥,废纸。”王德勤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把那张纸放进包里。 “对不起,我不该问。每一个人内心深处,都会有自己的秘密,没有秘密的心灵如同没有秘密的生活一样,缺少诗意!” 王德勤不由得打量了一下孟东,不由说道:“行啊,小伙儿,词儿挺硬啊。” “但愿人们不要把这样的秘密和阴谋诡计联系起来。您到哪儿?”孟东认识王德勤,但显然王德勤不认得他。 “到新华街口。”王德勤显然无心闲聊。 “不瞒你说,咱们出租车司机接触人多,一天学一句,就学得差不多了。您一看就是一位大领导,多富态!不然,方才那个戴墨镜的人怎么会让您先上车呢?他肯定比你官小。” 王德勤没想到这个出租车司机如此啰嗦,脱口说道:“这你就错了,人家是……”话到嘴边,王德勤觉得有点失言,“算了,跟你说也没用。”说罢,开始闭目养神,不再理孟东。 车到新华街口,王德勤下车。孟东一个掉头,又从原路折回来。没想到的是居然又碰上了大墨镜。 在一座白楼旁,他看见“大墨镜”上了一辆绿色的丰田大吉普。 原来李宝库与王德勤分手后,并未马上打车走,而是跟着熙攘的人流步行了一段,才打电话让司机来接他。大墨镜是何方神圣呢?孟东很好奇,不由驾车尾随其后,一直跟到那辆车驶进河东区政府大院,他才不得不停下来。透过铁栅栏围墙的缝隙,他听见有人跟“大墨镜”打招呼:“李区长,您回来了?” 哦,原来此人竟是区长!孟东如同发现了新大陆。 29 王德勤下车后,先到附近家乐福超市逛了逛,故意拖延一点时间。因为他知道,杨慧下班后回到家里至少也得5点20分。他混在人流中,摸摸这儿,看看那儿,最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才买了两斤杨慧最爱吃的北极虾,往杨慧住的西苑园小区走去。 王德勤与杨慧的关系始于什么时候,可能连两人自己都说不清楚。 王德勤是那种征服欲望很强的男人。与妻子长期分居两地,天各一方,两人感情并不好,夫妻关系名存实亡。与所有男人一样,王德勤何尝不希望自己能有一个知心的伴侣呢?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跟自己那个只有名分而无实质的婚姻拜拜,再组织一个家庭。但他也不傻,知道假如那样的话,付出的代价太大,一辈子奋斗来的物质基础恐怕要失去大多半,而他这个年龄的男人一旦丧失这个优势,身上能够打动女人的东西就所剩无几了。所以,王德勤彻底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只要“谁也别管谁”就行了。 杨慧从外地调到城建二公司后,白皙的肤色,温柔的性格,牵动了不少男人的视线。刚开始,不能说王德勤就对她有什么念头,但也不能否认,她确实对他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引力。只要和杨慧在一起,王德勤焦躁心情仿佛很快就平复下来。对杨慧他也表现出了超常的关照和宽容。他时常很自然地送给她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纪念品,那姿态就像大人哄小孩子似的,杨慧接受起来也很随意。 当时公司新调来的职工大都租房子住,本来工资就不高,再支付一笔数目不小的房租,自然负担不轻。以往,公司对此是从不过问的,但自从杨慧来了以后,公司破例给这些租房的职工每月200元的租金补贴。由于住的地方离公司较远,杨慧没少迟到,但在领导的关照下,财务月末作表,杨慧的工资不仅没有被扣罚,还报销了打出租车的费用。 有一次傍晚下班,正赶上暴风雪,昏天黑地。眼看夜幕降临,风雪一阵紧似一阵,杨慧正站在公司传达室门口为难着,王德勤开着奥迪停在了她跟前,车窗打开,露出一张吟吟的笑脸,招呼她一起走。杨慧顿时心里一热,也就顺势上车。 车外风雪交加,车内暖意融融,两人说着轻松的话题,此时杨慧的身心宛若被一泓柔热、甜美的温泉水包裹了。车一直开到住宅楼下的单元门口,下车时,王德勤还特意把一件准备好的军大衣披在杨慧身上,并目送着她直至走进家门。望着迅速消失在风雪夜中的奥迪,杨慧心底涌起一阵阵热潮…… 杨慧刚刚34岁,丈夫因车祸而亡。一个有过短暂婚史、情感干渴的女人,对于男女间一些朦胧信号不会没有感知。杨慧性格内向,但并不守旧。毕竟这是一个爱情铺天盖地的时代,而这个时代的爱情又有一些不同以往的特质,它总是那么匆忙,那么急促,那么烦躁,那么博爱。有点像农业经济时代,大家都在渴望丰收,可大家又都在广种薄收。在这几年里,杨慧虽然渴望爱情,但苦于始终没遇上一个叫她怦然心动的男人。王德勤也不是她理想中的男人,她难以想象他们会有一个合理而圆满的结局。毕竟他们之间相差了20多岁。 然而女人是经不起感动的奇妙动物,一感动就没有抵抗力了,不仅会很快丧失前沿阵地,而且迅速全军覆没。 终于,他们的关系得到了质的突破。 那还是前年盛夏,杨慧当时是仓库保管员。王德勤前去检查工作,两人在堆积如山的货物巷道间穿行时,突然一侧的编织袋包塌了下来,瞬间就把他们淹没了。虽然是软绵绵的东西,没把他们怎么着,但毕竟数量太多,俩人使出全身力气,也拱不出来,无法只得长久被压在编织袋底下。杨慧被压在王德勤的身下,而王德勤始终拼命用胳膊支撑着,生怕压着杨慧。看着王德勤气喘吁吁仍然竭力呵护自己的样子,杨慧既感动,又于心不忍,从那时起,她就对这个大自己二十岁的男人产生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愫。 王德勤如此近距离看着杨慧生动而细腻的脸庞,还是第一次。就在这近距离的仰视与俯视当中,杨慧突然一把将王德勤死死抱住了,接下来两张嘴自然而然贴在了一起。这是一个长长的深吻。王德勤惊奇地感到,舌头真是一种独特的传感器,它从对方体液吸收能量,又能把自己的能量迅速传递到对方身上,然后加热双方血液,加热双方肌肤,加热双方心灵。杨慧的身体柔润似水,温热而富于弹性,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瞬间袭来,并很快遍及王德勤全身每一部位…… 不知过了多久,王德勤神志清醒过来,这哪是爱恋的地方?此地不宜久留!还好,兜里的手机还在,他急速摁键拨了一个电话,少顷就有一群人过来了。听说王总压在底下,大家自然不敢怠慢,不一会儿就将编织袋包搬开了……杨慧站起来,面若桃花,脸上带着几分矜持与羞涩。她清楚,她又恋爱了。 果然,从那以后,他们留在了对方的心里,感情也日益真挚了。 王德勤心里想着杨慧,脚步就格外轻盈,四层楼转眼就到了。这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是王德勤精心为杨慧选购的,他有杨慧房门的钥匙,这样一来他就不用敲门,免得惊动邻舍,毕竟这种关系还是尽量让外人回避为好。 他动作很轻,几乎没有什么响动。王德勤换上杨慧给他预备的每次来必穿的软皮拖鞋,蹑手蹑脚地直接走进厨房。他清楚,这个时间杨慧肯定正在为他精心准备晚餐。果然,杨慧面目含春,专心致志地在搭配着一个拼盘,王德勤走到身后,她居然毫无觉察。此时的杨慧,正沉浸在一片幸福的海洋里,听说王德勤要来,她很高兴,特意提前下班买了不少菜,迎候他的到来。王德勤猛地从后面用手蒙住了杨慧的眼睛,对这双温热的大手,她太熟悉了:“德勤,你好坏,吓死我了!”说着像一只惊魂的小鹿一样挣脱开,又一头扎进王德勤的怀里。 近来由于忙于公司改制,他已经一个星期多没有来了,在公司里偶尔碰面,为避人耳目,大都是擦肩而过。眼下,她要扳着他的身子好好看看。 他明显地消瘦了,额头上的沟痕似乎更深了;白发也好像又多了几根,得帮他从根部剪下来。不过,看上去他精神状态相当好,红晕的脸庞上飞扬着在公司里难以寻觅到的光彩!杨慧拿出放在柜子里的人体秤,说:“快称一下,可能掉分量了吧?” 王德勤孩子似地跳上秤盘,怪声怪调地说:“我快成了生猪了,一来就上秤!” 杨慧亲昵地摸摸他的头,笑着说:“科学饲养嘛!你看看,上次是152斤,这次是149斤,整整掉了3斤。我看看你的腰围。”说着用柔软的一双小手掐了掐王德勤两侧的腰部,然后把他揽在自己的臂膀里。 王德勤觉得杨慧真的心细,每次的分量她都记着。他顺从地偎着她,感到是那样惬意、舒适,仿佛所有烦忧在这一刻都统统化解了。 人一旦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整天面对的最大苦恼,无非就是那种“无可奈何花落去”日益衰老的现实,而自己还能有这样的福分,真是人生之大幸啊。他始终格外珍惜这个天赐情缘,他要在最后一班岗上,尽其所能为她的未来创造一个幸福的天地。为心爱的女人,无论付出多少,也无怨无悔。 想到这儿,王德勤就无法自持起来,他抱住杨慧,从额头一路吻下去,鼻翼、双唇、下颏、脖颈,继而解开杨慧的衣扣。杨慧突然护住自己,柔声细语地说:“干吗这么着急,我还有好想法呢!” “有何高见?”王德勤满脸狐疑。 杨慧娇嗔地贴到他的耳边道:“把事情做得更从容更充分,慢慢地享用这人生的快乐和幸福岂不是更好?” “哦,好主意!”王德勤连连颔首。 杨慧像个小兔子似的从王德勤怀里跳出来,先把所有窗帘都拉上,然后关掉大灯,只打开一个橘黄色调的射灯。一柱柔和的光线斜照下来,顿时给这个与外界隔绝的“金屋”带来一种神秘气氛,更给这个幽闭的环境增添了几许妩媚和激情。她知道,王德勤爱好音乐,便打开音响,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那如泣如诉的委婉旋律渐渐响起,整个屋子里便充满了一种缠绵悱恻的情调,很快令王德勤春心涌动,活力勃发,好像一个即将停摆的老旧座钟又被上满了弦。 这时杨慧已经把四菜一汤全部摆上桌。糖醋鲶鱼、葱油螺片、清炒芥兰,外加一个杂菌汤,全是王德勤爱吃的。尤其是那杂菌汤,是杨慧的拿手好戏,王德勤是怎么喝都不厌。 其实,吃,对他这样身份的人来说,早就没有什么吸引力了,甚至成了负担。搞企业迎来送往的事情自然少不了,有时一天就得两顿。那些豪华的餐厅里宴请已经吃得索然无味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不过是一种生意场上买卖双方以吃饭为形式的感情游戏。但到杨慧这儿就不一样了,每次王德勤的食欲极好,这有杨慧烹调手艺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无疑是心情愉悦使然。 杨慧起开一瓶格鲁吉亚产的干白葡萄酒,为两人各倒一杯,充满柔情地说:“德勤,第一次和你吃饭,好像是在喜来登饭店吧,喝的就是这种葡萄酒,从此知道你最爱喝它,就到处找这种酒,把全市超市、饭店走遍了,最后在外贸商店遇上了,买了一箱回来,专门为你留着。德勤,这辈子我不求名正言顺地嫁给你,但我们今生今世不分离。来,为这永世不了情干一杯吧!” “哦,好!”王德勤很感动。女人就是女人啊,她会把生活中毫不经意的小事挂在心上,然后赋予这小事以特殊的含义。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他走过去一把将心爱的女人揽入怀抱,然后喝一口酒,边吻边把酒送进她嘴里了。他仿佛置身于浪漫的神话世界,这些天心里的忧虑和烦恼似乎一下子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两人边吃边喝边聊,不知不觉就把一瓶酒喝得见了底。 杨慧说:“今天你的酒兴很好。” “看见你,我怎么能不高兴呢?” “听说省里工会来了一个什么调查组,是不是冲着公司改制的事来的?” “那还不是明摆着嘛。”王德勤见杨慧一副担心的神情,故作轻松地一笑,继而把一块螺肉填进嘴里,说:“他们能怎么样?有我呢,你放心吧。” “那他们会找我问什么吗?” “大不了问一些常规性的问题,记住,账面上怎么记的就怎么说。如果他们做得太过分了,我会出面的。” “那就好。德勤,咱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好吗?” 王德勤点点头,却没有应声。 “我们现在各方面条件已经很好了,只要有你在,我别无他求!你答应我好吗?”此时,杨慧双手勾住王德勤的脖子,脑袋后仰,呈上吊状。 “哦,我答应,我答应。”王德勤再也难以自持,把手放在她裙子里的大腿上反复抚摸。 杨慧怕痒,抓紧他的手按住不动,说:“又想犯错误了?” “这么美丽的错误犯一回也值。” “那我们就共同犯错误吧!” 30 一连多少天,谢景新都是昏头胀脑的,主要是工作还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工会工作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使他有些始料不及。建会难、维权难、经费收缴难……需要理顺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地干,显然不是个办法。一种构建新时期工会工作全新格局,特别是工会维权工作基本框架的念头,这些天来一直在他心里翻腾着。 这天晚上下班后,他一回到宿舍,就开始洗冷水浴。他一年四季都有这个习惯,医生说他的关节炎与洗冷水浴有关,建议他不要洗了,可他口头上答应,却照洗不误。他正打肥皂的时候,电话响了,他本想冲完再接,见响个不停,便洗洗手走出了浴室。 没想到,电话是省总工会主席邵真的秘书打来的,说打了半天没人接,问他在干什么。 “我正在洗澡,你告诉邵主席,打了浑身的肥皂沫都没冲,现在……连衣服都没穿接电话呢!”谢景新实话实说。 这时邵真接过话筒说:“好了,别扯远了,我有正经事跟你说呢。” “哦,邵主席,啥指示,您说。” “你们河东区的工会主席冯勇进被调离了,你知不知道?” “这事我刚知道,因为前一阶段我在省委党校学习,这您是清楚的。本来市总是可以拿意见的,但现在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 “我不是要追究你们的毛病,而是希望你们认真对待这件事。别人我不太了解,小冯我还是知道一些的,我也坦率地讲点看法,你听后别传。冯勇进是个典型的标新立异的人物,而且有一定深度。他这个人对一些现实不满,却绝非反党乱政,而是想改变现实,推进现实,是一种积极的不满,渴望有所作为。但是,有些创新很好,有些可能走过头了,他嘴上不说,心里有谱。总之,他做出来的,大部分是有意义的,也是我们能予以考虑的最大限度的东西。他在全总有的部门、工运研究会、中国劳动关系学院,有不少朋友,时常还组织一些人搞点理论对话、研讨会什么的,有的成果能送到连我也递不到的桌面上,甚至能批上几个字下来,能量不小。这对一个县区工会主席来说,实属不易。可以说,他是工会的人才,流失了难免有点可惜。听说他的工作调动,可能跟他调查有些企业改制问题有关,我的意见,区里不用,市总可以考虑用,他到市总工会任个职务,对工会加强改制问题的参与,对你个人工作,我想也会有所帮助,也许坏事变好事。” “好,我们认真研究一下,尽快落实。”谢景新听了这一番话,颇有点羡慕,甚至想把自己换为冯勇进。“您还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意见?比如职务……” “哪里还有什么具体意见,只不过供你们参考而已,我可不是当婆婆啊。可以给他戴上紧箍咒,放进一个小圈子里让他使劲翻跟头,解扣的钥匙交给你,什么时候重用,你看。” “那好,我明白了,邵主席,您放心。”接着,谢景新又把城建二公司及省工作组的情况作了一个简单的汇报。电话打的时间很长,他一直站着,身上的肥皂沫都晾干了。这边电话还没等撂下,那边床上的手机又响了,邵真可能在听筒里听到了铃声,便说了一句“再谈吧”,就把电话撂了。 谢景新一看手机的来电显示,是肖莉打来的,“喂——”他刚一说话,对方就接上了:“你跟谁通电话没完没了的,我都快打了半个小时了,一直占线。”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谢景新顿时气就来了。 “我提醒你还不好吗?好像还是一个女的!”肖莉也没好气。 “是女的,是省总邵主席!”谢景新不由加大了声音,话筒那头没吱声,停了一会儿,谢景新问:“有事吗?” “有哇,这个家你还要不要了,不回来连个电话也没有。” “行啦行啦,我这边很忙,你少添点乱吧!” “谢景新,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清楚!”肖莉怒火上升。 谢景新一气顺势把手机关了,“啪”地扔到桌子上。 只一会儿,座机电话铃又响起来了。谢景新不接,把头埋进被子里。 电话铃不停地响着,气得谢景新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伸手把电话线拔了。 说起来,肖莉出身干部家庭,家教很严格也很正统。她身高一米七,冷眼看去,几乎跟谢景新同高。高挑的个头,加上肤色白,双眼皮,先天条件确实优越。她在国家第一年恢复高考时考入东北财经大学,毕业后分到省电力公司,后天的补给也是很充足的。但不知什么缘由,谢景新和她结婚后,总觉得隔心隔肺的。 肖莉并不希望谢景新成为一个终身政客,因为她清楚仕途这碗饭不那么好吃。为此肖莉曾经多次劝说他,不要太累,趁着岁数还不太大,把自己下一步的出路安排好,比如调到金融部门、税务部门或财政部门去干个差事,收入要比在省委工作高得多,比较实惠。可谢景新说啥也不愿意,俩人一说就会不愉快。 记得肖莉第一次出现在省委家属大院时,立即招来了满院子的人对谢景新的羡慕,但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对他的这种羡慕消失了。肖莉没有和任何人吵过嘴,路上见到熟悉的人也主动点头打招呼,人们对她的赞赏却就这样消失了。 其实,要说肖莉的印象分丢就丢在她在处理与婆婆的关系问题上。老太太两次从农村来儿子家,住上几天后,就说啥也不待了。谢景新整天忙于工作,也顾不上什么,只是以为老太太生活不习惯。可是最后一次,老太太说走当天晚上就要走。当时,谢景新在省迎宾馆开会,女儿姣姣打电话告诉他后,他立即给母亲打电话,劝母亲等他会议结束后再走。母亲说什么也要马上走不可。最后,老太太竟然失声痛哭。谢景新即刻请了假,连夜赶回家,可老太太已经上了火车。谢景新强压怒火与肖莉谈了一次。 “老太太好好的,怎么走了?” “我哪知道!” “总有原因吧?” “我就问了一句,以前你给家里修房子的钱什么时候能还!” “什么!你怎么能提这事呢?” “怎么问问还不行啊!” “老太太手里哪有钱啊,再说我作为儿子,帮助家里修修房子也是应该应分的!” “哼,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 “啪”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肖莉的脸上。谢景新随即起身,门一摔连夜返回了宾馆。 眼下,肖莉无理的电话,让谢景新再一次深有感触,心情就像沤了三个月的破麻袋,整个儿糟透了。 ☆`☆; ☆`☆; ☆`☆; ☆`☆; ☆`小`☆; ☆`说`☆; ☆`下`☆; ☆`载`☆; ☆`网`☆; 仿佛有人敲门,声音微弱。谢景新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见门慢慢开了,一张笑脸闪了进来,原来是孟东:“谢主席,是我,那个开出租的,您记得吗?” 谢景新忙站起来,说:“哦,小孟,怎么会不记得,咱们已经是朋友了嘛。来,坐!” “嘻嘻,谢主席,我有个重要情况要报告。” “什么重要情况?” “我看见我们市政二公司的王总和河东区李区长在一家茶楼出来,行动挺诡秘的。” “你看清了吗?” “看清了,王德勤还坐我车走的。他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他。他在车上还拿出一张图看了半天,你猜是什么图?” “什么图?” “你的住址方位图!” 谢景新一惊,但很快又释然了:“开什么玩笑,你眼睛看花了吧!” 孟东一听急了:“哎呀,谢主席,千真万确,绝对不会错,我看得清清楚楚!上边不仅有门牌号码,还有勾画的方位及文字说明。” 见孟东一本正经的样儿,谢景新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半信半疑地说:“会有这样的事?他们掌握我的住址干嘛?” “反正我觉得那个李区长挺阴的,还是留心点为好。以后,我给您注意着,有情况马上向您报告。” 谢景新没想到,孟东会如此热心肠,不由心生感激:“老弟,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尽管来找我。” 孟东一看自己得到了谢景新的首肯,十分兴奋:“谢主席,我先走了,车还在外边停着呢。” “不留你了,啊,谢谢你。再见!”谢景新使劲握了握孟东的手,并送出门,一直目送他远去。 31 近来,于雅先的心里,的确多了一种不安。 她开始发现她会为谢景新的身影,心神不定。特别是他不时向她投过来那种关切的目光。她朦胧地感到,眼下生活中不仅有保护她的人,也有理解她的人;她自己不仅有应该感谢的人,也有值得她倾慕的人。 当某种模糊的痛苦和同样模糊的渴望,一起出现在于雅先的心底时,她却没有往深处想她和他的关系。因为谢景新毕竟不是单身,他有家庭,有妻子,而且是市级领导。况且,他这种严谨的人,在感情问题上也一定是严谨的。这一点,她心知肚明。所以,她只能把这种模糊的感觉,深深埋在心底,并不时告诫自己:这是绝不可以的事情。她还记得上回散会时,随着人们一起送谢景新的情景,就在那天,她忽然意识到,分别的日子虽然很短,她对他的挂念却越来越强烈,这种情感的力量使她吃惊。 这些天于雅先真是忙得团团转。一方面,要配合省市工作组调查企业资产流失的问题;另一方面,一项项稳定职工队伍、调动职工积极性的措施也需要她来一一落实。忙里抽闲,她还跑了一趟交警大队,对方红的车祸逃逸案进行彻底了解。 令她始料不及的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由于案件积压,人手紧张,交警大队对这起交通肇事逃逸案尚未排上号。一个刀条脸民警一听是那件下岗女工被撞进沟里的案子,就一脸漠然,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 于雅先意识到对方的势利,但仍然锲而不舍:“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有结果?” “刀条脸”翻了于雅先一眼,爱搭不理地扔过来一句:“你是谁呀,家属?” “不是。这和我是谁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她本人和家里人都没来找,你何必闲吃萝卜淡操心?” “她是个孤儿,没有亲人。我是她单位的工会主席。” “工会主席?”“刀条脸”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于雅先一遍,用一种调侃的口吻说:“这官不小。工会管到交警大队来了,也管得太宽点了吧!” 于雅先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见状,“刀条脸”很快变成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故作优雅地向她鞠了一躬:“行了,对不起了。”说毕,他转身扬长而去。 于雅先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把眼睛闭了一会儿,平静了一下。 “这种老爷作风难道没人管了?”她一下想到了谢景新,并下意识地按下了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手机里很快传来那熟悉的声音:“喂,哪里?” “谢主席,是我。” “哦,是雅先吧,有事吗?” “景红车祸那个案子,有些问题想向您汇报一下。不知您啥时有时间?” “一个小时以后可以吗?” “只要您有时间就行!” “那好,你过来吧。” 于雅先一看表,再过一个小时,就是下班时间了,便又问:“我不会打扰您吧?” “客气了吧!” “那好!”于雅先显得很兴奋。对方把电话撂了,她仍然拿着手机发愣。 5点钟刚过,于雅先就来到谢景新的办公室。门开着,见一个女人在里边,谢景新却不在屋。原来屋里的女人是肖莉,刚刚从省城赶来。肖莉听人议论过于雅先,只是从未见过。相互自我介绍之后,肖莉拉着于雅先坐在沙发上,盯着她左瞧右瞧,掩饰不住地说:“前些日子听人说,你们这有位气质好的漂亮女工会主席,我总想一饱眼福呢!今日你送上门来,果真如此,真叫我嫉妒!”说得俩人都哈哈笑起来。 于雅先站起来挺了挺腰说:“你好好瞧瞧,我的个儿只有一米六三高,属于女人中的二等残废,加上我乐意吃零食,都有点发胖了。我才41岁,到你那岁数后,很可能就像我老妈一样。你可不知道,我妈好胖好胖,胖得我们都替她发愁,我将来呀,唉,肯定也逃脱不了她老人家现在的下场。”于雅先一说,俩人又笑起来。 笑罢,于雅先拉着肖莉好一阵端详,羡慕地说:“哦,好棒啊,嫂夫人才真称得上漂亮呢!” 肖莉笑着摇了摇头,说:“都半老徐娘了,还谈何漂亮呀!” 正说着,谢景新开门进来了,见此情景,心里很是惊诧,但脸上没有丝毫流露,边坐下边说:“于主席来了,看来你们已经认识了,那我就不用介绍了。” “是啊,我和嫂夫人都唠半天了。”于雅先重新坐下来,敛住笑容对谢景新说:“谢主席,我今天去了趟交警支队,景红的那件车祸案子,至今没有结果,我看交警支队压根就没拿这下岗女工当回事!另外,景红向我披露了她的身世,我有一个重大发现,她可能是……”于雅先欲言又止。 “是什么?”谢景新问。 “她可能是市总方主席的姐姐!” “什么?不会吧,可别乱猜测!” 于雅先停顿片刻,说:“景红告诉我,她改了姓,原来她姓方,家是龙城的。我听说方主席有个走失的姐姐。” 谢景新呆住半晌,突然说道:“你还别说,我仔细一想,他俩长得还真是像!” “简直不敢相信吧?” “真是造化弄人啊!” 于雅先又说:“谢主席,交警大队那个警察简直太不像话了,案子压这么长时间,只是去问问呢,还满脸的不高兴。现在老百姓办点事可真难!” “我看主要是对群众缺乏感情。”谢景新拿起话筒,拨通了市公安局马局长的电话,“马局长吗,你好,我是市总工会谢景新。有件事需要你过问一下呀,就是年初时德新路有个车祸逃逸案,受害者是一个下岗女工,至今没有结案。” “有这种事?”马局长似乎很吃惊,电话里的声音很大,“一般情况下三个月内应当结案。谢主席,您放心,我们会马上督办,然后向您汇报。” “那好,马局长,我先代表那位下岗女工谢谢了,再见。”谢景新撂下电话,扭过脸说,“这回行了吧,他们马上督办。” “您这大常委一说话就是不一样!”于雅先站了起来,与肖莉对视一眼,“那好,谢主席,嫂夫人来了,我就不打扰了。” “怎么说走就走?”肖莉也站起来。 “要不一起吃饭吧?”谢景新说。 “不了!”于雅先快步出门,但回望过来的目光有些依恋,又有些许局促不安。 那天夜里睡下后,肖莉问:“姓于的是你请来的吗?” 谢景新听出了她的疑心,就故意说:“不是你请来的吗?” “我请来的?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她!你俩要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她能找你来吗?” “你们女人真好笑。她是一个基层工会主席,来找我这个市总工会主席,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说罢把手伸进了肖莉的被窝。 肖莉把他伸进来的手推出来,说:“仅仅接触这么几次,而且没唠什么,她就能给你这个市委大常委打电话?你当我是两岁小孩呀?” “向党保证,我说的句句是实话,不信你可以调查嘛!”谢景新说着又把手伸过去,“行了,别生气了,放心吧。” 肖莉又把谢景新的手推出来,随即侧转身把背给了他,说:“这回来,我得呆一个礼拜呢。” “专门看着我?” “别臭美啦,谁希罕你呀?” 这天过后,于雅先一连两天到会馆来找谢景新,不巧谢景新都不在,于是她就和肖莉闲聊,还带来一些书给肖莉,与她交谈“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有一个杰出的女人”之类的话题。肖莉并没有因为与于雅先的闲聊而丧失警觉。每次于雅先离开以后,她的种种猜疑和忧虑,便一一袭上心头。 “你干脆也来我们这工作吧,哪有妻子不跟丈夫走的?夫妻厮守,朝朝暮暮,双方都有个照应嘛!”于雅先说。 “我们的感情一直不温不火,我嫌他懒,他在家扶起筷子吃,放下筷子走,什么也不管,一回家就拿本书或报纸不放。过去是他找话跟我说,我不理他,我懒得跟他谈什么人生价值,这些事能谈出什么名堂来?自从当了工会主席,他不找话跟我说了,整天穷忙,不回家连个电话也没有。我有时跟他说单位的一些人事关系,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肖莉叹了一口气说,“我们俩兴趣上合不起来,常常话不投机。” 于雅先没有插话。 肖莉接着说:“我属于生活型的人,他属于理想型的人,生活和理想难以统一。我倒是觉得……你们俩比较般配。”肖莉说罢,两眼死死地盯着于雅先的脸。 “坦率地说,我可没敢想这个问题!”于雅先满脸真诚,“我的身份和我的生活态度,决定了我绝对不会做第三者。我和你闲聊,是因为听到人们对你们夫妻的一些议论。特别是我跟景新主席接触多了些以后。嫂子,恕我直言啊,我觉得你们之间的问题多半出在您这方面。”于雅先喘了一口气,接道,“我还可以坦率地向您说说我的想法。景新主席是我有生以来接触到的最令我钦佩的男人,他严厉却宽容,粗犷却很有情趣,有志向而不自负,尤其是特有责任感。嫂子,我为您能拥有这样的男人而感到……好了,我不多说了。” 于雅先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儿,脸颊不由现出一层红晕,就站起身走了。 于雅先走了半天,肖莉还愣在沙发里没动,并且一连两天,她都跟谢景新没怎么说话,直至她回省城登车之前。 谢景新整天地忙,也没有来得及多想,等肖莉突然要走了,他才不解地问:“怎么说走就走,怎么啦?” 肖莉看了谢景新一眼,没好气地说:“这应当问你自己!”说罢咣的一声,关上车门走了,弄得谢景新和在场的人好不尴尬。 32 冯勇进一到办公室,电话就响了。 “喂!”他拿起话筒。 “勇进,我是区委组织部老严,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你调市总工会任法律部部长,市里任职文件已经下来了。”停顿了一下,对方又说:“你看,上次区里对你的任命,有些欠妥,我们组织部也没办法,请你谅解。” 由于有所准备,冯勇进对这个任命的到来并没有多大感觉,但对老部长如此谦恭却深感意外:“哎,严部长,您说哪儿去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优秀的工会干部,鼓足最大勇气是想谋个区委常委、区工会主席干,结果失败了。眼下组织上又给我在工会工作的机会,我将再次鼓足勇气,在实践中检验一下自己的某些构想。也许还会失败。”冯勇进微笑,眼内潮湿,“但是,严部长,我明知会失败,还是要开始!” “我想终究会有所建树的。好了,我们就不多谈了,周一市总工会来人接你报到,准备准备吧。下班后区里安排了欢送晚餐,在皇朝酒店。以后多联系,多指导,毕竟已经是上级机关的嘛。” “哪里,哪里,好,再见!”冯勇进撂下电话,整个一上午,都沉浸在一种兴奋和躁动不安之中。 他在大楼的走廊里来回走着,没想到职务对一个人会这么重要。对于他来说,这个职务就是精、气、神,就是灵魂。市总工会法律部长,无疑这是一个供他驰骋的舞台。创新依法维权机制,要做的文章眼下实在太多了。这个任职,有一点至少再次被证明,自己对于工会仍是一个十分有价值的人。 冯勇进兴奋得快坚持不住了,智慧在这时往往不管用,勇气也不管用,面临转折,只有靠直觉,但他的直觉这些天被折磨烧坏了。冯勇进渴望这时有个女人坐在自己的对面,哪怕一言不发,安静得只有目光。这个女人不应当是妻子,因为妻子和自己靠得太近。冯勇进不由自主地来到隔壁姚萍的办公室,他的手刚碰到门把,门就开了。 小姚是个硕士,刚毕业不久,对什么事都保持一种新鲜的热情:“我看你从这走过去了……” 小姚又说:“我又看你一个人走回来……” 过许久,小姚再说:“后来我就注意看,我想你大概有什么心事。” “我想问你一个事,你不要思考,就直接回答我,你觉得,我这个人是不是很适合干工会工作呀?” “那当然了,而且在工会,才能发挥你的才干。” “谢谢你,我走啦。” 冯勇进很感激小姚对自己的肯定。 告别宴会被安排在S市有名的四星级皇朝酒店。金阁琉璃,宝盖飞檐,四周的圆柱显示着壮大的气度。大理石地面锃亮如镜,一张带转盘的圆桌,铺着雪白的台布,餐具和酒器晶光耀眼。而且,区长李宝库和区人大、政协两位副区级领导都出席了。 组织部原来不肯上白酒,怕冯勇进喝多了失掉分寸,破坏气氛,说出些平时不说的话。还是李宝库挽救了这次宴会,他突然决定带几位副区级领导一并参加,宴会规格一下子上去了。所以才有了真正的酒和冯勇进在河东区堂皇的结尾。 此时此景,仿佛所有恩怨都化解了,大家相互说着对方的优点和长处,竭力地表现出一团和气的融洽氛围,但各自的真实想法彼此也都心知肚明。冯勇进酒后忽然强烈地想家,带着点歉疚。的确,这些年点多线长的工会工作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他对家人关心太少了。如此隆重的宴席,再继续滞留下去就显得索然无味了,他不喜欢这种冗长的告别。 晚9时45分,终于结束了这场轰轰烈烈却毫无实质意义的晚宴。 屋外的月亮很好,两旁的楼房散发着太阳的气味。冯勇进喜欢夜深人静时独自从大街上走过,耳畔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仿佛独自占有这条街道。他走进自己家小区的大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这里的温馨。他看见儿子的小衣服挂在阳台上,旁边是妻子苗静华的衣服,相互依偎着。 冯勇进揿了一下门铃,屋里的灯亮了,他听见妻子的脚步。门打开,她扶着门扇儿不说话,光是笑。她刚从床上爬起来,头发散乱地披着,睡衣敞口处露出白嫩的肌肤。她抱怨似地叹口气,欲言又止。 冯勇进快活地说:“让我进屋哇。” 苗静华接过他手里的皮包,小声嘀咕:“还知道回家呀!” “是勇进呀。”岳母披衣从屋里迎出来,“怎么才回来?”她随即进入厨房,煤气灶噗地点着了,接着是油锅滋啦啦响,热气中晃动着她的身影,“我给你煎几个饺子?” 冯勇进知道自己在岳母心中的位置,忙说:“别弄了,妈,我吃过了。” 5岁的儿子像只青蛙趴在被窝里,脸蛋睡得通红,肚子下面还压着两本图书。这个毛病无疑是受老子的影响,冯勇进睡前一直有阅读的习惯,什么时候看困了,也就自然睡着了。他把儿子的睡姿正了正,小小身躯散发着类似巧克力豆的甜香,他的手碰到儿子肌肤时感觉像是碰到一只热水袋。小肚子水波似的晃动几下,儿子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岳母进来道:“我把他抱我床上去睡。” 通常,儿子跟爸妈睡,但周末是个例外,跟姥姥睡,对此小家伙已经习惯了。他曾指责过爸妈:“一到周末晚上,你们就不要我了。” 冯勇进道:“今晚让他跟我们睡吧。” 苗静华待母亲离开后说:“醒来他会大吃一惊。” “惊就惊吧,今天是个例外!” “啥事让你这么兴奋?” “嘻嘻,我调到市总工会当法律部长了,周一就报到!” 苗静华淡淡一笑:“我早料到了,阁下费九牛二虎之力,无异于原地踏步。” 冯勇进知道他这一番挣扎,对于自己十分珍贵,而在旁人看来却十分可笑。他说:“我不管那么多,只要能回工会,干什么都行!” “真是莫名其妙!”苗静华娇嗔道。 这一夜,冯勇进睡得香极啦。 一早,儿子一声尖叫从冯勇进旁边坐起来,圆睁两眼想逃。他辨认一会儿,发现是爸爸,笑了。冯勇进碰碰儿子的脸庞,哦,一醒来就看见一双清纯的目光,实在美妙。阳光正把窗帘射穿,厨房隐约传出叮当声。 冯勇进躺着没动,他捏捏儿子的小脸,说:“儿子,今天老爸破例,什么都不干,陪你一天,想上哪儿上哪儿!” “哦,是‘三陪’不?”儿子的小嘴在冯勇进的腮上猛地亲了一下。 “臭小子!”冯勇进把儿子高高举过头顶。 33 周一清晨,谢景新刚进入办公室,就听到电话铃响。他想,要是能事先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再决定接不接,多好。可惜电话没有来电显示功能,看来尹玉也有想不周全的地方。他拿起话筒:“是我。” 办公室副主任张明报告:“冯勇进到达市总,已经在我办公室等候您多时。” “组织部不是要派人去接吗?” “他自己坐公交车来的,事前未联系。” “把他先安排一下,通知他上午休息,下午来见我。” “这……主席,他已经离开办公室,到您那里去了。” 谢景新放下电话,把目光投向窗外。一个腰板直挺、训练有素的人正从市总办公室朝这边走来,他仿佛很熟悉市总机关的布局,沿途没有任何停留。谢景新推门相迎:“是冯勇进同志吧,想不到这么快。” “谢主席,我是鼓足勇气踏进您的门的。” “什么话!不是我欢迎你到市总工作,你还能来呀?坐坐。” 冯勇进挑了最边的一个沙发坐下,问:“我能在这坐多长时间?” “随你,如果我今天上午没有特重要的事。呵呵,我们以前见过吧?” “没见过面,从来没有,今天是第一次。”冯勇进肯定。尽管冯勇进知道谢景新说的是客套话,他还是喜欢面前这位领导。他的客套话里也包含着真诚。 “我总以为我们见过。” “我也这样想。” “那么,我们今天就好好见上一次。今天,先认个朋友,可以放开谈。明天开始,就是上下级关系喽。今天为明天打个基础。好不好?” “非常好。我喜欢这样,工作是工作,放松是放松。主席的意思是,今天的谈话属于非官方的,我理解得对吗?” “对对。”电话铃响,谢景新道,“你看,这东西破坏我们关系。你放心,接完这个电话,就把插头拔掉。”他拿起话筒,“是我,你好。”脸色渐渐严肃起来,突然,谢景新打断对方,“请稍微等一下,我换一架话机。”他捂住话筒思考着,对冯勇进说,“你到里屋去,用床头柜上的分机听电话,别出声!” 冯勇进遵命进屋,拿起电话,小心地捂紧送话筒,倾听着。 谢景新在电话里说:“李区长,请继续指示吧,刚才的话我没听清。” “哎呀主席,哪里敢有什么指示,只是给您介绍一下情况。区委组织部给冯勇进的鉴定反映了一些问题,我再说明一下。” “请让我插一句,冯勇进的鉴定我看过啊,不错的,德才两方面都挺好。” “那是放在档案里的鉴定。这一份嘛,是补充材料,是不叫鉴定的鉴定。听说……” “搞什么名堂,我们到底相信哪一份?噢,对不起,我完全理解,请继续说。” “前头一大块我就不必说了,和那份一样,后头这一小块,还是相当重要的,我原文照念:冯勇进同志的大局意识不强,有时不能与领导保持一致;工作中有时给人以哗众取宠、华而不实之感,处理问题好走极端。对某些问题的认识很偏激,认为任何社会组织现实的必要性源自其不可替代性,否则其存在就是对社会系统资源的无效占有,不具积极性,只起负面作用;中国目前发展到这个程度,如果说劳资关系市场化基本完成,但却是相当不规范的,我们基本的《劳动法》没有执行好,我国在改革上所付出的代价造成比改革本身更大的伤口……哎呀谢主席,我都念累了,这堆话儿怎么别扭怎么来。” “听起来像是从哪儿摘出来的。”谢景新朝里屋冯勇进笑一下,“告诉我结论吧。” “这上面可没有结论,所以称不上是完整鉴定。我想他们是提供情况,让用人单位自己下结论。” “什么结论?”谢景新瞥见冯勇进气得直哆嗦。 “装入档案,给组织部门使用作参考嘛。” “李区长,冯勇进已经是我的部下了,你不能交半个捏半个,老搞缓期执行。” “哈哈,我们区委常委会,讨论了这个材料,结论确实是入档,不外传。另外会议上也有不同意见,还是不说了吧。冯勇进这个人啊,怎么说呢?你时间长了就知道了,不适宜当正职,充其量只能当个副职配合别人。” “任职市总法律部长,文已经下了,不能朝令夕改吧?” “那倒是,仅供参考,仅供参考。” “我知道。” 他们又谈笑几句,挂断电话。 冯勇进最后挂机。他注意到,谢景新先于李宝库放下电话,他知道,这是谢景新在对李宝库表示不满。 冯勇进从里屋出来,谢景新正色道:“这算是什么事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说罢,让整个身子从空中落进沙发。心想,我还没提邵真的用意呐,光我就足够了。 “冯勇进,我有根辫子抓你手里了。”谢景新指的是让冯勇进旁听电话,属于违纪。他相信冯勇进会把此话倒过来理解。 “你放心,谢主席,就凭李宝库这点,我也非得在市总干出一些名堂来,决不辜负您的一片好心。”冯勇进微笑,眼内潮湿,“有一首外国歌,其中有两句这样唱:战士永远不会死,他们只是慢慢地消失……主席,我即使明知会失败,还是要试试!” 谢景新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面前这个年轻人了,他问:“一个法律部,装得下你的雄心吗?” 冯勇进摇头:“就怕别人不信任,不理解。” “我们毕竟交给你一个重要的部门。现在,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人们的高度关注。我猜,你是这样的人,不怕所有人都盯住自己,就怕没人望自己一眼。目前处境,挺对你胃口嘛。随着劳动关系的日益复杂和工会依法维权的深入,法律部在市总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你不能给我干砸了。” “当然。我毕竟是个法学硕士,当过近两年的区总工会代主席。不过,我倒觉得,咱们市总工会的部门,即使没有部长,它也能正常地运转下去,几十年的惯性了嘛。部长成了传口令的。” “不要戏言。” “您击中我要害了。我不奢望主席你完全信任我,但是你起码要给我一半信任,另一半给我的副职。我期望您千万不要把副职安排成钳制我的角色。” 谢景新一下子乐了:“副部长是个律师,能力并不差,他才不会把自己降格成你说的那种角色。我倒是有些担心,你们两个将来铁板一块,真……”谢景新话止,眼里流露没说出的意思。 “对不起主席。报到第一天,就乱放炮,您谅解。” “你要清楚,我理解你到这个程度,可以啦。” “我明白。我老给领导带来险情。其实呀,我要是把自己彻底暴露出来,反倒没事了。” “就是嘛。我很想请教你,你肚里到底有多少新鲜玩艺儿,都统统倒出来。我初来乍到,没干过工会,这些日子也是现学现卖,你帮我开开眼。比如,李宝库刚才念的那些,是不是你的思考题?” “句句都是!原本是我的一些讨论发言,或者是论文中的某一句话。可是,经他们整到一块,听起来就像一堆思想垃圾。唉,我们专心研究工作,他们专心研究人;我们想化腐朽为神奇,更高明的人却在化神奇为腐朽。” “请你把履职的想法敞开讲一讲。” “主席,你真想听?不过我那些东西还很不成熟啊。” “如果你信任我,就请你重点谈谈不成熟的,成熟的放在第二位。” 谢景新迫切地希望充实自己,不管对面是什么家伙,也得让他给自己上一课。 “我也想推销一下自己的思考。”冯勇进微笑了一下,“主席,那我就不客气了。老实讲,我们工会工作中的资源并不多,特别是在市场化转轨过程中,工会工作面临许多新的问题、新的困难。眼下劳动关系更加趋向市场化,职工利益矛盾趋向也有了新的变化,工会工作对象更多的是面对民营企业、外资企业,所有这些,都要求工会主要依据、依靠法律法规来开展工作。实际上,在现代法治社会条件下,维权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法律问题,不管采取什么方式,最终都不能脱离依法的轨道,或者说依法就是维权工作的底线。” “具体思路呢?说说具体的,至少在当前。” “如何维护好改制企业职工的合法权益,工会是必须要面对的。那么眼下的主要问题是什么?比如像城建二公司这类的改制,我看主要是违规处置企业资产,损害职工经济利益。”冯勇进说到这儿,用眼神征求谢景新的意见。 “对此有何高见?”谢景新半眯着眼问。 “企业改革必须坚持以人为本,要把维护职工利益作为改革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实践证明,损害职工利益的问题往往出在不按程序办事、暗箱操作上。在内部决策程序上,企业国有产权转让涉及职工合法权益的,应当听取企业职工代表大会的意见。对职工的安置事项要经过职工代表大会或职工大会审议通过,并经企业所在地劳动保障行政部门审核。企业资产处置必须进入规定的产权交易中心,接受有关部门和企业职工的监督,实现国有产权有序、公开流转,坚决杜绝”场外交易“、资产处置暗箱操作,防止国有资产流失,以确保职工合法权益不受侵害。” “好,很好!”谢景新用力挥了一下手臂,“不过这些还是属于微观层面,工会维权方面,有没有更宏观一些的想法?” “按照我的构想,一旦条件成熟,不仅市总要与劳动保障部门建立劳动争议仲裁厅,与法院建立职工维权合议庭,而且还要成立窗口化的职工法律维权中心,各县(市)区工会也要成立起职工法律维权工作站,全市形成一个宏大的职工维权网络。还可以组织律师志愿者队伍。” 谢景新站起身来,倒了一杯水,递到冯勇进面前。 冯勇进接过来,却没有喝,接道:“有可能的话,让法院与工会联合设立的职工维权合议庭,有了这一平台,两家可以合署、合力进行劳动仲裁。我们还可以从基层、产业工会及大型企业的工作人员中,选拔一批熟悉相关法律及劳动争议调解的工作人员,推荐到同级法院担任职工陪审员、特邀调解员。法院在审查确认的基础上,向同级人大常委会提名,任命职工陪审员,县区法院也可聘任特邀劳动纠纷案件调解员……” “好,不错!”谢景新道,“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像你这样,说了这么半天,但是一口水不喝。” 冯勇进嘿嘿一笑。举起水杯,痛饮几下,搁下杯子道:“完了,水一下肚,立马就空空洞洞,什么东西都消失了。” 整个上午,谢景新都沉浸在冯勇进的火力当中。犹如旁观一场波澜壮阔的宏伟蓝图,心在其中身在场外。并不时用手指在扶手上敲打几下,以示击节叹赏。他内心不断与冯勇进激烈对话,眼神儿也一直鼓励他纵情地说。谢景新发现一个奇妙的变化,冯勇进在感情上正一步步地靠近自己。谢景新眼下真佩服邵真的精深心机:或许有一天,冯勇进会有大用。他深为自己掌握这么一个部下而快活。 34 方军一连多日都处于困惑中,干啥都干不下去。他在跟谢景新探讨冯勇进来了后,机关人员该如何调整时,谢景新表情上的一点点的细微变化,都被他捕捉到了,他隐约预感到,自己升迁这件事可能会有些周折。 方军觉得谢景新不该这个样子,于公于私,提拔他都比较合适嘛,像他这样如此有能力又敬业的干部上哪儿找去?况且,他也是知恩图报的人,谢景新一个绿灯,方军会拿十倍的工作去回报。副职工作给谁干,还不是给你一把手干的吗?一个单位工作上去了,人们只会说一把手有能力、有水平!再说,我在副主席里任职时间较长,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过去,方军非常反感在干部使用上的论资排辈,认为论资排辈是落后的,腐朽的,不科学的,有碍人才发展的。但眼下,他又觉得论资排辈有它的许多科学性和合理性,至少可以限制许多干部使用问题上的不正之风和避免一些不规范的竞争。 见离中午开饭还有10分钟,方军给老婆贺微打了个电话,说了谢景新的一些变化,讨论了升迁这件事可能会遇到的一些麻烦,并一再嘱咐贺微近期要格外谨慎,说话办事要处处留心,再过半个月,市委恐怕该对市总工会领导班子进行考核了。 贺微说:“我也正想给你打电话呢,市委乃群书记那你应尽量多去着点,他在市委班子里是老人,在韩丰书记那也能说上话。提拔个正局级干部,最后毕竟还得市委常委会定。” 方军说:“武副书记那里我已经去过两次了,他很忙,去多了恐怕也不好。” 贺微不满地说:“少去办公室,多去家里。我估计老夏他们,肯定少去不了。他们要是不跑,你可以不跑;人家跑,你不跑,是对领导不尊重,目中无人。我觉得该跑的事还是要跑,该出手时就出手!” 方军连忙说:“好,好,我明白。” 贺微又说:“市里考察干部的时间要到了,我想最近在市总机关内部你也该跟大家多交流交流。听说最近夏方田行动有些诡秘,总是往下跑,机关里难觅他的踪影,不知搞的是什么名堂。他活动,咱们不活动,到时就要被动。有些事情可以我来做,但一些关键环节你不出面恐怕不行。市委对群众的信任票数一向是很重视的。” 方军有些不耐烦地说:“好好,先说到这吧。” 撂下电话,方军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慨叹现在的女人怎么这么多机关城府。回想自己刚到机关那会儿,除了干工作,别的什么都不懂,倒是未婚妻教给他不少官场哲学。这个世界怎么了?女人居然比男人还世故,年轻的比年老的还看得透! 慨叹归慨叹,方军翻了翻眼皮,觉得夫人说得不无道理,是要抓紧到武副书记家里走走。他倒是想过到武乃群家里多坐坐,只是一直没下这个决心。贺微这样一说,他的决心就下了,是啊,今晚一定到武副书记家去! 有时候,一个人自己的想法只是想法,如果别人也帮着你这样想,才容易变成行动。 周末,7点30分,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刚完,方军便拿着两条“中华”香烟摁响了武乃群家的门铃。自从武乃群任市委副书记后,方军还是第一次到武乃群家。之前,方军倒是武乃群的常客。武乃群过去是市委副秘书长,跟方军住在一个楼,两人有些交情。 武乃群开门见是方军,朗朗笑道:“估摸你会来。正好省报记者站的老萧也在,打两圈,咱们有日子没打了。” “行啊。”方军漫不经心地说:“别人给我两条烟,我也不会抽。”说着很随便地把烟扔到沙发上。 “又送毒给我呀。”武乃群似乎故意打哈哈,领着方军上楼。 这是一套跃层式的户型,顶上有个阁楼间,武的夫人和萧大记者,此时已经泡好茶,摆好桌椅等着开局呢。 “哎呀,老萧也在呀?”方军故作惊讶地打招呼。 萧万长嘿嘿一笑,说:“你今天来武书记这,我怎么有点预感?” “神算?” “神算倒谈不上,坐吧。” 牌是两副,打“拖拉机”,这是一种近几年颇为流行的打法,一是打配合,二是打运气。四个人围桌落座,武乃群和夫人成搭档,方军和萧万长打对家。方军牌打得聪明,论牌技,在四个人中最好。他赢能赢得对手服气,让牌可以让得连对家也看不出,以致萧万长总是抱怨。那边武家两口子倒是十分兴奋,而这恰恰是方军要达到的效果。萧万长打的是义气牌,不论牌好牌差总是气势很大,能打出华彩,也能打出很臭的败笔。武夫人打牌的特点是大家公认的一个“赖”字,不过对手很少能抓住赖的证据,方军能觉察到,但他当然不会表现出来。武乃群牌艺的高明之处在于控制牌局,不仅能控制桌面上的牌势,还能控制桌子底下各人脚的动作。所以这四个人打牌既起伏跌宕,又意味深长。第一圈打完,武乃群和夫人是赢家。萧万长问有没有夜宵。武乃群招呼一声,保姆随即把夜宵端了上来。一瓶红酒四只杯子自然少不了。 方军无心恋战,笑道:“武书记,你要是第二圈还准备赢,那可苦了你家保姆,得准备第二顿夜宵啊。” 哪想,萧万长却不服气:“现在决定胜负未免早了点儿。” 方军气得在心里直骂,真是不知深浅的家伙! 四个人说笑着开始吃夜宵。方军本想说说自己对下一步市总各项工作的总体思路,也有征求武乃群意见的意思。可刚开口,武乃群就站起身来去卫生间,他就也跟过去。 武乃群说:“市委组织部考核组下周就到市总工会考核班子,做做准备吧。” “是吗?不是说得有段时间吗?”听到这个消息,方军兴奋不已,天天盼望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折磨人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心里既激动又紧张。 武乃群问:“跟谢景新的关系最近搞得怎么样?” 方军一愣,继而释然:“噢,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估计问题不大吧。” “有人反映,谢景新同城建二公司的于雅先……”武乃群话说一半,狡诘地一笑。 “好像来往挺频繁的,唉,孤男寡女的,理解万岁吧。” 两个人不由得都笑了。 吃过夜宵继续战斗,又一连打了两圈,头一圈方军和萧万长扳回一局,最后一圈的赢家仍然是武乃群和夫人。主人送客人出门,武乃群一语双关地说了句:“高手往往胜在最后,明白吗?” 方军会意地一笑,进入另一种临战状态。 当晚,他家的电话快打冒烟了,除了要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支持者外,还要进一步沟通与考核组的谈话要领。虽然大家已在心里酝酿了许久,但临阵前还是要把枪再磨一磨。 次日,方军又分别把他不大接触的部门头头找来谈心。不是一本正经地谈,一个副主席与另外一个不属于自己分管的部门头头,要不是因为工作碰到交叉需要协调,主动去谈工作就不妥。所以,方军对每个人都是先随便聊聊天气,聊聊物价,聊聊全社会对下岗职工的关注,最后,才聊到希望市里能够知人善任,把大家公认能力强的人提拔到常务副主席位置上来。总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言自明的。这种谈话使每个人的心里都很兴奋。兴奋之余,又都感到一种责任。因为他们不仅仅要把自己拥护的人推上台,同时这里头也关系到他们个人的前途。他们心里都清楚,方军从副主席提为常务副主席,就可能从中层干部中提一个副主席,那个人会不会是自己呢?所以每个人都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之后,这几个人又分别与他们的属下谈话。如果部门的正职提为副主席,那正职还得有副职接任,副职接任了,一般干部又有接任副职的机会。所以,牵一发而动全局,市总机关凡是有升迁愿望的干部都不敢怠慢,就像达尔文的生物链,链条中每个环节上的人都在发挥着自己的作用。 这个双休日,市总机关人们的日子过得很有滋味,也很忙活。不是说生活如戏吗?如戏的生活要是没有矛盾,没有竞争,人们就觉得乏味,没意思。这回行了,跃跃欲试的人们,揣摩着身边同仁的表现,又时时对自己行为作出反省。而这一切无疑为这栋机关大楼添了许多谈资,为大家找了不少的乐趣。 周一,人们都提前赶到机关。7点40分,人们就基本到齐了。 不少干部进入市总大楼,似乎情绪都很亢奋,走路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了。碰了面只是匆匆点头,都不说话。这时语言是多余的,彼此都心照不宣。楼道里只有走路的声音,那脚步声仿佛也反映着人的心绪。人们都放弃了自己的鸡零狗碎,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肩负着共同的使命。 8点半,干部考核会议正式开始。 谢景新主持,先讲了这次考核的意义,接着市委组织部的干审处长又介绍了考核的程序及注意事项。考核内容分两项,第一项是群众打分,每人发一张表,对几位副主席的工作进行评价,在优秀、称职、基本称职、不称职相应的方格里打勾;第二项是个别谈话。打勾进行得很顺利,很快就完了。之后,大家回到自己的部室,做情绪的调整,等待着考核组的召唤。 考核组工作了一天,最后,才分别找几位副主席谈了话。考核组先找的是方军。他不仅谈了班子,也谈了自己,更谈了对下一步工作的设想。最后说:“具体想法,还有很多,时间关系,不便展开。目前我们市总正处在关键时期,常务副主席没到位,谢主席又初来乍到,我在这个位置上抓工作,有许多难处。一些想法,在好多时候只能是想法。” 略停了一下,方军笑笑,接道:“当然,谢主席、夏主席都是实干家,工作上的事我们常在一起沟通,整个班子非常团结。” 干审处长很有水平,方军的这番话,尽管前后逻辑上有些不顺,寓意也很明了,但干审处长并不流露什么,只是频频点头,最后道:“你的思路很有新意和深度,工作也很敬业、辛苦,市领导心里都有数,我们回去再和领导详细汇报。这种状况不会太久了,该抓的工作你还是要抓起来。”话虽不多,却说得方军心里很舒畅。 回到自己办公室,方军的心思仍然平静不下来。考核的结果虽然还未公布,但听话听音,从和刚才干审处长的谈话来看,无疑,自己的努力奏效了,特别是在武副书记那儿。至少市主要领导已经注意他了,不然干审处长不会这么说。 方军暗暗兴奋了几天。人兴奋的时候,就把日子当美味咀嚼;人沮丧的时候,就是日子一截一截地咀嚼人。日子被兴奋的他咀嚼得有滋有味,如同嘴里含着一颗颗新鲜橄榄。咀嚼之后,他开始琢磨那些被日子咀嚼的人,无疑是那些夏方田之类的老家伙。他希望这次市总人员调整,像他这样有水平、高学历的年轻人多提拔起来几个就更好了。多一个老家伙下去,就多一分竞争胜利的荣耀,少一个今后发展的障碍。他排了一份包括自己在内的名单,排完之后他笑了,这些人差不多都是能投他的票的,都是市总工会的中坚力量,如同一支足球队的主力阵容,没有哪一个教练会愚蠢得把主力阵容全部排除在外,谢景新要想成就事业,就不能不依靠这些人。 这样一想,他觉得前几天的焦虑实在不应该,见到人,脸上的笑就格外多,格外亲切。 35 这天,方军午饭后兴冲冲地来到办公室,却什么也干不下去,坐在那里动不动就浮想联翩。 上午,他终于接到市委副书记武乃群的电话,得知这次市委组织部考核,他在机关得票数第一。乖乖,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些天润滑的各方面关系,终究有了这样一个结果,常务副主席这个职位基本也就十拿九稳了。 他翻了翻工作计划表,心想,今天干什么呢?干什么好呢? 该做的事情太多了。配合省(‘文’)里工作组(‘人’)调查城建二(‘书’)公司的资产流(‘屋’)失问题,尽管那是一个马拉松式的工作,甚至很难有什么确切的结果,但表面上还是不能放松,有些姿态还是要做的;送温暖工程有待研究,年初上级工会有部署;氧气厂有个工人从铁架子上掉下来了,应该就这件事再抓一下群众性安全生产;河东区的新企建会进入第二阶段,应该去鼓鼓劲儿;市总工会成立50周年纪念画册的事,还得过问一下,设计的那个封面有点“那个”,必须调整过来;宣传部长笔头子不行,配合工会十大的系列宣传,怎么至今才见报两篇;十大报告该定稿了,已经写了五稿,昨天晚上他又认真在文字上作了一遍润色,自认为已经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但他不明白,每次给谢景新看完后,这个一把手都不表态。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这是最令人头疼的。市工会十大的会期已经推迟了两次了,还要推迟到什么时候呢?对此,谢景新似乎并不着急,近些天来很少过问报告的事,一直热衷于在下边跑,不知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 方军每想起一件事,便反射出这件事情的解决办法。但是他一点儿也不兴奋,真正该做的事无法列入工作计划,上级也根本不会按你的工作计划表来评价你的工作。该做的事情如此之多,足够三个副主席受的,以至于一闲下来,方军就担心会出什么闪失,这样的紧要关口无疑要稳,只要市工会十大一切顺利,市委组织部把确定的人选一推荐,自己就肯定能当选。他提醒自己:学会放松,泰山崩于前而不失悠然之心。干吗我老去找事,也该让事来找找我。于是,他想,今天就坐这儿不动了。 刚上任的法律部长冯勇进来请示:“矿务局打来电话问,方副主席今天下午去不去参加他们的平等协商、集体合同会议?” 方军正色道:“不去了。你们法律部也别去人。让他们自己搞。我倒要看看市里无人在场的情况下,他们自己会不会塌台。” “那好。”冯勇进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离去。 物业公司的服务员进来送报纸,方军叫住她,翻了翻她怀里的一堆信,看有没有和自己有关的,再示意她离去。 方军粗略地浏览《工人日报》和省市的报纸,没有S市工会内容的报道。他沮丧地把它们推到一边,只抽出一份《报刊文摘》插在口袋里。从茶几下面拿出卫生纸卷,揪下好长一截,塞进裤兜,有意压慢步子,朝厕所走去。这时候,他感到惬意。 市总机关的厕所清洁安静,全无气味。物业公司每天水洗一次,这是方军督促办公室严格规定的。厕所如同办公楼的收发室,都是一个机关的脸面。想知道这个机关人员素质如何?你走进厕所抽抽鼻子,便能嗅出个大概。 方军曾在班子会上讲过这样一个教训。他说,去年省里有位副省长到本市一个先进单位检查工作,各方面都还不错。可惜领导临走之前,上了趟院子里的厕所,恰好这个厕所是个旱厕,味不可忍,这位副省长鼓足勇气才蹲下去。噗嗵一声,溅上来的比拉下去的还多,领导差点儿昏过去。兜里的手纸都揩完了,屁股还没揩干净。副省长出来,市长、局长等在门口送行。副省长一言未发,登车走了。一个市、一个单位的工作,就“噗嗵”一声“报销”掉了。省领导留下的“深刻印象”,只有下一次再到这个单位时才有可能改变。可是一个省里领导什么事也不干,光是走一走全省的机关事业单位,也要三四年时间啊。这意味着,这位副省长在任期内不可能再到这个单位来了。这个单位根本就没有改变这位领导印象的机会了。 方军说:“大领导的眼光和我们一般领导不一样,他是察人之未察,言人之不言。我们可不能叫这样的”悲剧“在市总工会重演。我的想法,请大家就这件事作原则领会,不要笑完就算了。” 方军所说的那位副省长,去年确实到过S市,至于领导上厕所“噗嗵”一事,则有杜撰的嫌疑。不过,在座者无人不信服,它听起来那么真实,起了强烈的警钟之效。 方军重视厕所。上大学时,他就喜欢躲在厕所里读书看报思考,那里不受人打扰,解一次手,他能读完两万多字的东西,起身后,决不会头晕目眩。及至当了市总工会副主席,这个习惯仍未断根。久而久之,厕所成了他思考时的据点。他经常带着问题进来,带着办法出去。有一次解手,长达40多分钟,厕所外有人两次敲门。他忽然意识到,有人注意自己这个习惯了,他们会对此做某些杜撰。于是方军开始限制自己,每次上厕所带一两份报纸进去,看完就出来,争取半个小时内解决问题。 唉,领导者的自豪与悲哀,都在于时时刻刻被人注视。他想,把众人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是一种功夫;把众人目光从自己这儿分散掉,则是一种更大的功夫。 “方主席,方主席!”外边有人急切地叫他,方军迅速完毕,把每一个纽扣都扣好,再给脸上搁一点儿笑意,大步走出厕所。 十几米开外,办公室主任尹玉半开玩笑地说:“方主席,你听见了,动作挺麻利呀。” “干吗?这么急?” “谢主席找你。” “见鬼。我以为是上级来人了。”方军不满地白了她一眼。 这时谢景新从走廊那头走过来:“方副主席,你一天比一天让我敬重。怎么着,上厕所也不忘学习?” 方军立即露出笑脸:“哎哟,主席,可别拿咱们开涮啊!据说伟大的马丁路德,一直苦于找不到宗教改革的理论依据,有一天在威登斯堡修道院的厕所里解大手,突然得到上帝的启示,因信及义,从此才得以启动宗教改革的方舟。” 谢景新边走边说:“很深刻。走吧,下午陪我下去转转。听说市焦化厂改制很成功,咱们得好好总结总结。” “好,本人今天亲自驾车,陪同主席!”方军兴致蛮高。 “那好啊,难得方主席有这么好的兴致!” 36 三个人下楼来到门口,方军先把司机小孙打发走,然后上前一步帮谢景新拉开车门,模拟领导秘书的样子,把手掌搁在门框上。 谢景新坦然地接受了小小的戏弄,坐进前座,尹玉自己拉门钻进后排。 谢景新调侃道:“哦,本主席要配备正县级驾驶员啦。不过,你的驾照是后门办的吧?” 方军一愣,觉得谢景新话里似乎已经认可了他,便也油腔滑调地答道:“主席,这种玩笑不等于陷害吗?我是正经进过班的,只不过最后的时候,上坡起步没弄好,找人了,简单得很,没5分钟就让我过去了。” “大胆。我随时可以揭发你,这一点你可要知道。” “我帮你也弄一个吧?我知道你会开车,但你怕影响不好,不敢开。弄一个就合法了。开车是运动,也是休息。你看我们一个人一辈子发过多少证件!”方军滔滔地数出一大串名目,“顶管用的还是驾照,到时你就知道了。” 谢景新注视着车前路况,承认方军车开得不错。里程表显示,车的时速转眼就从5公里达到60公里,几辆车被瞬间超过。方军的每个动作都撩拨谢景新的驾车欲望。但他抑制着,出于一种坚信:方军那种生存方式终究会倒霉。他也不时用眼睛的余光瞟着方军那张保养得很光滑的脸,轮廓的确和方红很相像。如果他们真是姐弟俩,生存在同一城市里,境况天壤之别,相互之间竟然毫不知晓,这可真是有些悲哀了。 “你开车出过事没?你说如果翻车了,咱俩都死了,对工会是好事还是坏事?”谢景新调侃道。 方军惊异地看了谢景新一眼。心想,此人的思维可真可怕。 谢景新继续说:“对市总工会当然是坏事,毕竟缺了两人。不过对于干部来说,是个好事,咱俩一下倒出两个官位。” “你准备安排谁为继任呢?我想你不把继任者安排好是不会安息的。你肯定对善后事宜心中有数。” “当然喽。某某和某某,顶替咱俩最合适。” 方军听到这,忽然有些不自然起来。倒是尹玉觉得好玩,插话道:“两位主席都是贵人,就是车翻了,我们也会大难不死。” 谢景新又问:“你老家是龙城的吗?父母还在那儿吗?” “哦……”方军下意识地瞅了一眼谢景新,“老母亲已不在世了,父亲还在,本来我想把他接过来,但他说啥也舍不得老家那小院,可以种花草,还能自己种菜,自己消费,其乐无穷。只不过,唉,他一个人太孤单了。” “你家兄弟姊妹几个?” “别提了,我就一个姐姐,还……”方军欲言又止。沉吟片刻,才说:“我父亲是个脾气非常暴躁的人,我姐姐19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了,后来一直就找不着了。究竟她去了哪里,在干什么,谁都不知道。” “是吗?”谢景新故意很惊讶的样子。他觉得,方军主动说出姐姐的情况,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心里的某个角落还是愿意接纳这个姐姐?不过,谢景新仍然不露声色,考虑到这类事情涉及个人隐私,还是顺其自然为好。作为组织,只能给他创造个机会,事情究竟如何发展,应该由他们自己来把握和选择。 于是,谢景新又换了个话题:“哎,对了,方主席,你说,往咱们账户打款的那个微尘,会是谁呢?” 方军看了谢景新一眼,不知对方啥意思,便问:“这您会不晓得?” “哎,怎么说话呢,我要是知道还用问你吗?” 方军笑了笑:“我派人查了银行录像,那天打款的人,是个大约50多岁的男子,戴着口罩,显然他有意不让人们看清真面目。” 谢景新说:“这人境界确实很高。不愿意张扬,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种事情往往比较复杂,我看还是静观其变的好。”方军不以为然道。 “怎么,这事还能是作秀?如果真是,他完全不必采取这种方式。我看你不要什么都怀疑,这不是有点‘文革’遗风了吗?” 方军不置可否地笑了。 谢景新正色道:“你分管生活保障,赶快组织人制定‘微尘扶贫基金’管理办法和使用规定。这笔钱任何人不准擅自动用,每笔支出,必须由我签字。” “好吧。”方军又加了一档。 车驶抵丁字路口,这是个马路市场。一种说不清的味道立时扑鼻而来。满街水唧唧。铁笼子里塞着鸡,篷杆上挂着一兜兜的红黄水果,扁担竹筐自行车四棱八叉……车轮前头无穷货色,随时可能轧碎什么。方军连续鸣笛,可笛声在这里根本没用。方军说:“这些农民、下岗工人素质就是差,真恨不能跳下去一顿乱打!你想象一下。每次省总领导到我们市总,都要被一堆臭鱼烂肉堵半天,会是一种什么心情?与我们洁净气派的市总大楼相比,反差太大了。人家没进门,印象先坏了。” “怎么办?方主席,把你的理论放一放,先告诉我们怎么办。”谢景新瞪大眼睛看着车前。 “嗐,要快速解决问题,只得把人撞出脑浆。”方军双手狠狠拧了一把方向盘。 尹玉探着头说:“已经到这儿了,只有前进无法后退。” 谢景新淡然一笑:“我告诉你吧,怎么走。你不用鸣笛,非鸣不可时也温柔点,小声来两下。你挂一档照直走,轧不着他们。也别刺激他们。道上原来肯定有白线,虽然被踩没了,但他们心里已经留下分寸感。” 方军依言换档,车笔直地驶进去,无数次险些轧到人群脚面,但都顺利过去了。车身碰到人的肩、臂、背,人家全不在意,倒是方军出了一身大汗。三个人不由哈哈大笑。 开出马路市场,方军骤然提速,转眼间车子停在河西县总工会的办公楼前。 他们刚下车,迎面碰到县总工会副主席曹桂珍。这个女人四十出头,人长得不怎么样,却很乐意打扮,尤其是女人该凸的部位都弄得很到位。 “哟,是谢主席、方主席啊,还有尹主任,快进屋,快进屋。”曹桂珍热情迎上来,一把拉住谢景新的手就往屋里让。 谢景新被她身上香水味熏得皱了皱眉,便故意逗她:“曹主席,你是不是用香水泡过啦?怎么这么香啊!” “哎哟,谢主席真会说话,才喷了一点点就香啦!”曹桂珍说着愈发笑得迷人了。 进屋坐下后,尹玉问:“你们费主席呢?” “啊……他在下边忙呢!”曹桂珍说这话时有些迟疑。正说着,门口似刮进一股风,费守乐满面春风地进来了:“哎哟,谢主席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谢景新转过身,跟费守乐草草地握了下手,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来。 “谢主席,市总有什么要求,我们河西区工会指哪儿打哪儿!”费守乐信誓旦旦,说着掏出香烟递过去。 谢景新摆手拒绝:“我不是听你说这个,我想问问你们下去的情况怎么样,非公企业建会进行得怎么样了?” 费守乐显得有些尴尬。但他很快稳住了神,把烟点着,抽了一口说:“还可以,昨天我们开了会后,下边都动了起来。” 谢景新问:“你们县现在有多少职工?工会会员有多少?入会率能达到多少?” “全县职工有13万,其他……”费守乐翻了翻白眼,“这个……现在会员与非会员也没啥区别呀,早取消了入会与退会手续,入厂就等于入会,调出就相当于退会。派来一个工会主席就算建立了工会,确切地说,在基层,工会主席就是工会!《工会章程》虽然规定会员半年不交会费,便被视为自动退会,实际上几年不交会费的,也照样当做会员来统计。” 谢景新说:“我来工会后发现,淡化工会组织观念的现象,可谓俯拾皆是。会员、工人、职工这本来是三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但长期以来,我们一直把这三个概念混用,有人视此为小事,不屑矫正。其实这正是淡化工会组织观念的表现。不把工会当做组织看,只把工会当做一个部门,把工会干部当做几个做工会工作的个人,没有组织起来的广大会员做依托,光靠上级的文件是无法改变被撤并的命运。” 尹玉说:“可不是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基层单位撤销了,工会也随之撤销,也自动免去了向上级工会办理批准手续的程序。” 费守乐说:“《劳动法》规定工会代表职工,这只是法律规定,实际操作中工会究竟能不能代表职工?职工特别是那些根本就没加入工会的职工需不需要你工会来代表?因为除了工会还有党政及其他群体组织也能代表呀,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谢景新不由皱了一下眉头。他十分讨厌费守乐那种口气,仿佛他不是工会的人!于是就说:“老费,别总用这种口吻说话好不好,你难道不是这个组织的一员?” 方军在一边听得有些幸灾乐祸,所以谢景新话音刚落便立刻接道:“看看,自己小瞧自己吧,连起码的组织荣誉感都没了。中国工会是党和政府联系职工群众的桥梁和纽带,是学习共产主义的学校,是国家政权的重要支柱,难道这些你都忘啦?” 费守乐看出方军是有意“加咸盐”,不过毫不在乎,戏谑道:“哈,别总是自我感觉良好啊!尤其我们县区工会干部,有什么好的?干得比驴都累,装得比孙子都乖;起得比鸡都早,下班比小姐都晚;看着比谁都好,死得比谁都早。” 费守乐朝方军挤眉弄眼,见对方一脸严肃,也敛起笑容,接道:“其实嘛,工会就是工会,既没有‘说’的那么高,也没有‘想’的那么低。工会的功能,就是代表所能代表的那部分人,替他们说话办事。说什么话呢?凡是工会会员凭个体力量难以说清的话,在会员的申请下,都可由工会以组织名义替他去说、去讨个公道。办什么事呢?当然是办好事,就是肯办、会办、能办符合会员意愿的理直气壮、名正言顺的事。仅此而已。没有更高更深的理论,没有那么多复杂的说道,用不着那么多闲人凑成那么多的机构,专门说闲话、办闲事、花闲钱、讲闲理。” 费守乐的话,明显另有所指,方军不会听不出来,不过有点哑巴吃黄连的味道。不错,现行工会组织领导体制存在的弊端是显而易见的,组织体系不够完善、组织结构不够合理,职责交叉、工作重复。但这也与大环境有关,不是工会自己所能左右的。包括工会组织领导关系不顺,上级工会协管下级工会干部这一条,常常有其名,无其实。要不是这样,你费守乐敢这么肆无忌惮? 于是方军说:“一个是建会,一个是促进再就业,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把今年的指标完成,而且还要超一些,河西区争取扛个红旗。你们到底能不能完成。有些话我不说你也明白,指标是硬的东西,能不能完成是关键,说别的都没用。成也在此,败也在此,你说呢?” 费守乐听了方军的话后,嘴张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品出了方军话里的意思,如果建会的指标完不成的话,那他这个主席恐怕也就当到头了。正好,最近区里干部调整,鄙人正往劳动局局长的位置使劲,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换个地方,说不定因祸得福呢! 费守乐心里盘算着,脸上却显出一副谦恭的样子。见谢景新并没有说什么,就站起身,从卷柜里拿出一个材料,说:“建会工作是很重要,但有些国企改制和非公企业成立了工会后,工会的牌子、印章、机构、制度齐全,可工会作用却难以得到发挥。我们有个调查,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有以下几点:首先是工会主席看行政眼色办事。人家老板让你工会方,你就得方;让你工会圆,你就得圆。工会经费更是无从谈起,花一分钱都得到老板那现批。比如焦化厂改制后,工会主席情绪非常低落,厂工会还是市里模范职工之家呢?” 听到这儿,谢景新和方军不由对视了一下,方军打断费守乐的话:“哎,怎么回事?焦化厂的关化国厂长素质不错呀,是省劳动模范嘛!” 费守乐一脸的无奈,说:“可不是吗!但不知怎么搞的,工会主席戴志庆就是和他尿不到一壶去。这不,方才还来电话说这个事呢,希望在这关键时候能够得到上级工会的支持。” 方军说:“这就有点怪了,那……” 谢景新一摆手,示意费守乐按原先的话题说下去。 费守乐看了方军一眼,接道:“其次,一些工会主席由行政领导兼任,这样,当职工与企业发生劳动争议时,工会主席的屁股该往哪头坐?而且兼职也让工会主席没有充裕的时间和精力去钻研工会业务。再有,劳动争议预防机制没有真正建立,劳动争议调解委员会没有真正发挥作用。有家民营企业工会有专门的职工活动场所,职工之家、劳动竞赛委员会,算得上是机构健全,甚至还张贴着‘企业劳动争议委员会’字样,你瞧瞧,明明是‘企业劳动争议调解委员会’嘛,连名称都搞不清,何谈开展工作?” 刚开始,谢景新觉得费守乐是有意跟他们唱对台戏,但听完他的一席话,感到这个不撞钟的和尚,还真能念出点真经,并非草包一个。这恐怕也是这种脑袋不好剃的一个重要原因。 于是,谢景新说:“非公企业工会作用不能发挥,有外部环境因素,也有工会自身问题。要使非公企业工会真正发挥作用,就必须做到规范操作,确保建会质量,特别是在工会主席人选产生的问题上,要坚持民主程序,尊重职工意愿,这样才能为今后工会工作的顺利开展打下基础。企业一旦建会,签订集体合同、工资集体协商、建立职代会制度等工作就得全部跟上,这样才能保障和维护职工利益。” 接着,谢景新扭过头,冲着费守乐说:“当然,费主席说的不无道理,这里有体制机制问题,也有其他方面的问题,比较复杂。不过话还得说回来,不能一口吃个胖子,那些没建会的企业,必须先建会,后规范!只有把工会建起来,才能研究别的,否则就是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嘛。” “不错呀!”费守乐说:“但眼下基层工会体质虚弱,摇摇欲坠,难以支撑。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总工会就要变成‘总空会’啦。特别是改制企业工会普遍被削弱问题相当严重!” 组织建设是归方军分管,见费守乐越说越没遮拦,方军心里憋着的火一下子蹿了上来,他把桌子一拍,大声喝道:“老费,说话注意分寸,不要顺嘴胡咧。” “什么叫胡咧?有些企业工会被撤并的情况也不是最近一两年的事情,在国企第一轮改革开始的前两年就已经存在啦,只是市总对此从没有引起高度重视而已。” 方军的脸刷地红了。他没想到费守乐这家伙如此胆肥,而且越说越没了边。看来费守乐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一把拉住费守乐说:“怎么,今天吃枪药了?” “吃啥枪药?实事求是嘛。在非公企业,很多工会被视为可有可无的组织,机构可以随意撤并,干部可以任意兼职,工会成了党政部门领导下的三类科室,工会干部呢,成了老板的雇员和行政的附庸,干工作不能离开老板的指挥棒,想事情要顺应老板的思维走向。因为工会干部的命运是由老板决定的,不是由上级工会决定的!” 费守乐说到这儿,故意加重了语气,那意思仿佛在告诉眼前的市总领导,我的命运也同样不是由你们完全决定!一丝不易觉察的骄傲从嘴角掠过。沉吟了片刻,他继续道:“因此,他们就得无条件地听从能决定他们命运的人。能不能落实上级工会的工作安排,需要看老板愿意不愿意。” “你老哥说话就是冲,你不怕我把你瞒报数字的事抖出来?”方军佯装玩笑地说。不过,说话口气软中带硬。 费守乐一听顿时软了下来,声调明显低了:“为了应付上级检查,完成工作指标,有时也不得不搞点数字游戏。嘻嘻,嘻嘻。”说完,那河马似的大嘴不自然地咧了一下。 几个人一时都没了话。少顷,费守乐凑到谢景新跟前,小心翼翼地说:“在我们这吃晚饭吧,我安排一下。” “我们还得到基层看看,你就别安排了。”谢景新把笔记本装进皮包里。 “哎呀,谢主席,难得来一趟,也算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嘛!咱们说归说,做归做,保证年底完成各项指标,您就把心放肚里吧。” “老费,你别说了,支持不支持也不在一顿饭。只要工作能上去,不吃饭我也高兴。这么的吧,你领我们到焦化厂去看看,多掌握一点第一手材料。”谢景新说着夹起皮包就往门外走。 “那好,咱们就到焦化厂吧,这企业不错,效益好,是多年的市里先进单位。特别是企业转制以后,真正做到了国家、企业、职工三满意。”费守乐说着,从抽屉里拿了包中华烟塞进兜里,就领着几位市总领导出了门。 37 焦化厂不足50米远,他们没有开车。进了大院,一行人直奔二楼厂工会主席办公室。 推开外间的门,看到一个小伙子正在桌前整理文件什么的,费守乐甩了根烟过去,问:“许干事,戴主席在吗?”他知道,戴主席好摆派头,一般人找他,必须先由小徐去报告。 小徐和费守乐显然挺熟,接过烟说:“戴主席和一个客人在谈话,怎么,想见见?” “是啊,这不,市总谢主席、方主席、尹主任都来了。” “哦!”小许顿时眼睛一亮,“市总领导来了,费主席领来的,还有啥说的!” “瞧你说的,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听说费主席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了,咱还不抓紧时间搞点感情投资。” “瞎说,能保住这九品的位子就算不错了!” 正说着,工会主席戴志庆走了出来,见市区两级工会主席都到了,立即热情地打招呼:“老费,什么时候把这么多领导都带我们这儿来了,也不事先通知一声?” “噢,这是市总工会谢主席、方主席。”费守乐边介绍着,边把戴主席拉到跟前嘱咐道:“想办法快把关厂长找回来,市总领导难得来一趟,正好可以把有些事跟关厂长说一说。” “好好,太好了。哎哟,快到会议室,欢迎二位主席光临!”戴主席招呼着,随即又让人去通知其他厂领导。 进了会议室,入了坐,倒上茶,戴主席首先把企业基本情况作了汇报,重点谈了企业经济形势和转制情况,说数字,信手拈来;讲事例,细致入微。那口气、那对情况的熟悉,绝不亚于一个副厂长。谢景新拿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连说好好。毕竟初次见面,一个企业工会主席多介绍一些企业整体情况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不屑一顾,多少显得有失礼貌。 待到戴主席汇报完毕,谢景新问:“你们单位几百名职工,真正履行过加入工会手续的会员数是多少?” 戴主席一愣,显然对此相当不理解:“哦,咱们基层入会不必履行什么手续。” “从未按《中国工会章程》的要求办吗?” 戴主席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连连说:“咱们是企业,咱们是企业。” 这回轮到谢景新不可思议了,不过他只是苦笑了一下。 方军问:“你们是不是也搞‘两会合一’呀?” “什么两会合一?” “就是职代会和工代会,合在一块开。” “噢。”戴主席显然对此很生疏。 双方都有点尴尬,出现片刻沉默。 谢景新又问:“你们抓建家都抓了哪些工作?” “哦!”戴主席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我们提出,建家嘛,必须要在硬件上有所突破,这几年建了食堂、托儿所、浴池和女职工专用卫生间等。总之,该有的设施,现在基本都有了。” 谢景新再也不想问下去了。无疑,对方存有很大的误区。建家活动的初衷是整顿工会组织,建设职工之家。然而发展的结果却是扔掉了前半句话,把建家变成了建企业,而工会组织建设究竟如何呢? 再次陷入沉默。 戴志庆似乎看出了谢景新的不快,抱怨道:“谢主席,工会在企业实在是没有地位呀,这一改制,工会主席更是受夹板气,甚至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正想着什么时候找您好好汇报呢!” 谢景新问:“你们企业改制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嘛,那就看怎么说了。”戴志庆略显迟疑,给人一种理不直、气不壮的感觉。 近来,戴志庆总觉得仿佛有一种危机日益逼近,令他不时地冒虚汗。 说起来很巧,他和厂长关化国经历几乎相同,都是军转干部,关化国又是从焦化厂工会主席职位上提拔为厂长的,只不过,戴志国入厂的时间上要晚一些。90年代末,他由部队的正团职干部转业被分到焦化厂当副厂长兼工会主席。本来这种降级使用,就使他很不愉快,加上又是一个企业,所以弄得他很不情愿。唯一使他有指望的,就是厂长关化国已经57岁了,有一种说法是,上边有意让他先在副职的岗位先熟悉一下企业工作,然后水到渠成接厂长的班。关化国自己也明确跟他说过,只要到了60岁,就退下来,多一天都不干,并也流露出事事随遇而安的态度。这几年,戴志庆可以说是卧薪尝胆,尽管厂长关化国干起工作来大刀阔斧,很有棱角,刮刮碰碰的事自然少不了,但为了自己的前程,他顾全大局,忍辱负重,一直努力维护着关化国的的权威。哪里想到,近年企业改制风起云涌,厂里的工人联名写信给市委、市政府,提出企业改制只有关化国买下来,他们才同意,任何人接管这个企业都将遭到全厂工人的坚决抵制!市里有关部门经过调查,认为关化国作为省里树立的全心全意依靠职工办企业的先进典型,在焦化厂里的确有着惊人的威信,特别是在他任厂长的8年时间里,企业的固定资产规模扩大了将近10倍,这样的优秀企业家在转制后继续掌控企业,无疑有利于企业的长远发展。后来经过上级主管部门同意,以及厂职工大会表决通过,焦化厂顺利转制为股份制民营企业,厂长关化国占有企业75%的股份,当选为董事长兼总经理。这样一来,戴志庆指望关化国退休让位希望也就成了泡影。最令戴志庆不能容忍的是,企业转制后,副厂长的职务也不让他兼了。 企业转制后,戴志庆手中的权力逐渐受到越来越大的制约,由此带来的焦躁感就犹如挤压在地下的溶岩,随时可能发生火山喷发。 见戴志庆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费守乐忙打圆场:“谢主席,咱们不是要到下边转转吗?”接着,他又趴到谢景新的耳边说道,“一会儿见到关化国,你跟他说说,别让戴主席老郁闷啊,对工会工作还是多支持点。” 谢景新略有所思地看了费守乐一眼,觉得跟这位戴主席再谈下去已无必要。汇报企业别的情况口若悬河,问及工会工作和自身建设竟一问三不知,甚至连起码的工会工作常识都很糊涂,真是典型的“种了别人的地而荒了自己的田”。这样的工会主席,又怎么跟厂长去说呢? 谢景新起身示意戴志庆带路,众人一起来到车间。尹玉这会儿已经把一份草拟的调查表弄好了,仿佛是在向领导展示一个办公室主任的良好素养。她问一位大眼睛工人:“你觉得你们厂改制好吗?” “大眼睛”忽闪了两下,所问非所答:“我们厂改制不改制都一样,跟过去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回答多少让问话者有些糊涂,费守乐连忙上前解释:“哦,是这样,关厂长在改制前曾向工厂职工承诺过,工厂改制四个不变。” 谢景新笑了笑,问:“哪四个不变?” 费守乐忙回答道:“一是职工队伍主体不变,不解除一名职工劳动关系;二是党的领导不变,保证党组织在参与经验管理当中有权,保证党组织开展活动时有钱,保证党组织组织党员学习有时间;三是职工主人翁地位不变,通过强化职代会制度落实职工民主权利,通过签订集体合同保证职工合法权益;四是共同致富原则不变,不一味强调企业资本私有性,尽量使职工利益最大化。” 谢景新听完,上前拍了拍“大眼睛”的肩膀,又问:“你对厂子这样改制是不是很拥护啊?” “那当然了,不光我拥护,全厂职工都拥护!改制后,根据职代会建议,厂里为我们缴纳了养老、工伤,还有什么了……反正是五险一金,而我们住房动迁,厂子支付动迁费;子女考上大学,厂子发给助学金;还有伙食补助费增加50元。每年四大节日,都给职工发东西,特别是春节,职工拎着刀鱼、豆油、猪肉、水果回家过节,老爽了!” 戴志庆此时非常难堪,谢景新注意到了这点。他说:“这位小伙子说得看来是实话。工人嘛,不懂不着边际的大道理,只能以切身感受,用不着说假话、编瞎话。” 看看眼前这位和蔼可亲的市里领导,“大眼睛”突然一个90度大鞠躬:“谢谢!谢谢领导!”之后便飞快地逃掉了。 往前走,在动力车间门口,一块“共产党员再就业基地”的牌匾吸引了谢景新目光,不由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费守乐忙答道:“哦,焦化厂关厂长是省劳模,他提议在全厂最醒目之处挂上这块牌匾,几年来吸纳了近百名从国有企业并轨的失业党员来焦化厂就业。” “哦,这个老关,看来是很有特点的一个人!”谢景新饶有兴致地又问:“焦化厂什么时候转的制?” “去年初吧,全厂职工以满票通过了企业转制的决议。关化国当厂长8年,使固定资产只有500多万元的企业一年一个台阶,如今已经达到5000多万,仅去年就向区里交税500多万元,职工收入和福利待遇也逐年水涨船高。他们怕别人把厂子买走了,心里没底。”费守乐侃侃而谈,一副对焦化厂的情况很熟悉的样子。 戴志庆一直闷闷不乐,并时不时异样地看看费守乐,显然他对这种介绍有些不快。 正说着话,一帮工人听说市总工会主席来了,就纷纷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讲起来。 “关厂长可是我们最好的厂长,从来拿咱们工人当回事!” “关厂长从不陪客人吃饭店,至今还天天中午带着饭盒,现在哪还有带饭盒的私企老板?” “企业这几年效益好了,我们都劝他换辆好轿车,出门办事气派,给厂子提气,可关厂长还是坐原来那辆破桑塔纳,却投资800多万买了大货车,更新了叉车,新安装了三台天车。” “企业大事小情都经职代会讨论,凡是职代会通不过的,你想搞没门。工会搞活动,一有时间保证,二有经费保证……” 听到这儿,谢景新下意识地看了费守乐和戴志庆一眼,这一说法显然与刚才戴志庆汇报的情况大相径庭。同时,他也被这种融洽的干群关系所感动,他站定身子,抬起手往下压了压,众人即刻就不吱声了。他说:“看来大家都是说的真心话了?” “对!”几乎异口同声。 一位口齿伶俐的女士颇为动情地说:“我叫许淑华,是厂工会女职工委员会主任。说句心里话,在我们企业里最欣慰的就是,你除了想工作之外什么都可以不考虑。每年过年,关厂长都叮嘱大家,一年忙到头了,大家都很累,就彻底地放松放松休息几天。过年我也需要休息,谁也不能到家里打扰。厂长这么说,职工一点思想负担也没有。关厂长还自己掏腰包请全厂职工吃年饭,一摆就是几十桌,外来的职工一进厂就被我们这里的气氛感染了。” …… 这时,关化国急匆匆地赶回来了,因为跟谢景新有过一面之交,彼此就算熟悉了,主动过来跟谢景新握手,还把自己的部下一一介绍给谢景新。 “老关,听说职工都说你是一位‘菩萨厂长’,看来名不虚传,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了!在你们厂里,我几乎时时处处被职工们对这个企业的热爱所感染啊。”谢景新十分感慨,转过身来对众人说,“一个民营企业的厂长,为什么能够保证国家、企业、职工三者利益的统一,特别是得到职工这样的拥戴?方主席,这个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研究研究,总结总结?” 方军忙点头称是:“应该好好挖一挖深层次的原因。” 关化国不好意思地笑了:“总结啥,没啥总结的。我老家在鲁西南,小时候家里非常穷,所有能遭的罪都遭过。在我记忆中16岁当兵前,就没穿过一双完整的鞋。现在的日子我很知足了。钱是好东西,可有了钱本色不能变。我也当过工会主席,非常知道工人的心。现在我当厂长丰衣足食了,也要让工人丰衣足食才行!办企业为了啥?一个是给国家交税,再就是让工人过上好日子。” 一席朴实的话说得众人拍手称道。 谢景新说:“听见没,让职工过上好日子!这就是关厂长的最大追求、最大满足,也是他自我价值的最大实现!” 方军接道:“不用总结了,谢主席已经总结出来了嘛!” 大家又给谢景新鼓掌。 关化国说:“哎,谢主席,别在这儿呀,走,咱们到办公室接着唠。” 谢景新点头,说:“对了,有些事我还想跟你碰一碰呢。” 说着,俩人撇下众人,先向办公室走去。 关化国问:“啥事,您尽管说。” 谢景新停顿了一下,以一种试探性的口吻说:“听说你们老戴挺郁闷的,好像有点想法。” “哦,这我清楚。他这个人么,怎么说呢……”关化国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那就恕我直言了。我认为,他这个人根本不适宜干工会主席工作。在职工群众中摆架子没有威信不说,在工会经费使用上,也不太干净。” “他对工会经费使用都得由你审批意见好像挺大呢。” “你不知道,这人胆子大得很,我……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以前,工会经费我是按月划拨,怎么支配我根本不管。可去年底发现,工会经费花得一塌糊涂,成了公关费、搞关系费了,该花到正地方,特别是职工身上的钱很少很少,我不得不从行政经费上又拨了不少。” “在职工中威信确实很低吗?” “不是很低的问题,要是真正选举,他非得落选不可。” “那好啊!”谢景新一下兴奋起来,“我正琢磨着,搞一个试点,推行基层工会主席直选呢。” “是吗?我也正有此意。”关化国眼睛一亮。 “哎呀,老关,你又令我刮目相看了!”谢景新一笑,“你难道不怕职工选出来的工会主席跟你对着干?” “我从来不认为真正的工会组织是企业老板的对立面,相反,这应是我们的企业发展真切的需要。因为劳资关系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将直接影响到企业竞争力。我们的企业文化理念就是共同创造、共同分享,这是企业兴旺发达、经久不衰的动力之源嘛。” “你说得很对,作为工会,必须确立正确的维权观,坚持互利共赢的理念,这是毫无疑义的。” 关化国显然对此心有所感,说:“如果我们的工会组织都能做到这一点,老板还有什么反对工会的理由呢?” 两个人越说越投机,感情距离也迅速拉近。谢景新拍了拍关化国的肩膀,说:“老关,如果我们经营者都有你这样的认识,我的工作就好做了!眼下的现实却不容乐观啊。不瞒你说,我们工会的维权可以说远未到位,现在,唯有大力推动工会自身的民主化,尤其是企业工会,通过直接选举工会领导以真正实现工会对会员负责。” 关化国接道:“我当了两年工会主席,十分清楚在基层工会推行民主化对于工会改革的意义,我全力支持你搞好基层工会主席直选!” “那我们可就算一拍即合啦!” 也许是过于兴奋,两个领导竟然像时下年轻人一样击掌喝彩。 到了办公室,关厂长觉得直选工会主席的事,眼下还不宜透露给戴志庆,就让他去安排晚饭,故意支开他。戴志庆走后,他们又把直选工会主席的原则、步骤、方式等,一一进行了讨论和明确。一直到4点半,谢景新见不虚此行,该办的事都办了,就没必要再逗留下去了。他扭过头说:“老关,老费,今天就到这吧。” “谢主席,怎么……说走就走啊?关厂长可已经安排饭了!”费守乐像被人窥破了隐私一样,脸上极不自然,支吾着说。 谢景新边拉上皮包锁链,边站起来说:“时间还早,也不能等着为了吃一顿饭吧?别总是吃吃的,现在生活条件改善了,谁还在乎一顿饭。” 关化国也没多让,说:“也好,过些天,谢主席、方主席还得来参加我们的直选会呢。”看着几位市总领导上了车,在视线中完全消失,费守乐仍然有些木然。与关厂长道了别,他便往外走。在大门口,正好碰上戴志庆,便没好气地问:“怎么才回来?” “人呢?”戴志庆朝外张望。 “看个球啊,人都走了,你呀,最近啥事也整不明白!” “老费,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事先也不打个招呼,连个准备都没有!”戴志庆见费守乐没好脸,正窝着的一肚子火立刻爆发出来。 “我告诉你,要不是我给你美言,你这工会主席早没戏了。”费守乐说完一甩胳膊就要走。 “你到哪儿去?” “哪儿也不去,回家。” “吃完饭再走。” “拉倒吧。” “我给你留件纪念品呢!” “啥纪念品?” “我们开表彰会买的,高档床上用品,六件套。” 费守乐这才露出点笑模样:“老戴,真拿你没办法。不过,你自己的梦还得你自己圆,指望别人是指望不上的。” “这我知道哇!” 38 奥迪轻快地在公路上跑着。 太阳西斜,平坦的原野上遍洒着点点光辉。透过车窗,尽管一幅幅美景不时映入眼帘,但谢景新却疲惫地眯缝起眼睛,无心赏景。他不说话,车上的气氛就有些沉闷,方军和尹玉也沉默不语。 还是谢景新率先打破了沉默:“看来县区工会改革刻不容缓了。为了使县区工会更加贴近职工群众,更好地服务职工群众,下一步县区工会都要实行服务帮扶一体化的开放式办公。所有涉及职工权益的部门,什么保障啊、组织、民管、法律、女工啊等部门工作人员,一律到办事大厅,集中办公。通过柜台式的服务,让前来办事的职工群众一目了然,做到方便、快捷。” 尹玉顿时兴奋起来,称赞道:“主席,您这个思路简直太好了,如果全市所有县区工会都能这样,那工会的面貌一定让人耳目一新!” 谢景新的思维仿佛十分活跃:“还有个问题,我一直在琢磨。工会是什么?工会是个组织,工会是职工自愿结合的工人阶级群众组织,是组织就必须增强组织观念,对吧?” 方军很快领悟了谢景新的意思,立时接道:“过去我们对工会组织性重视得太不够。所以,咱们工会看似是个很强大的组织,实际上是个松散的组织。上下级工会之间,很多时候是靠面子、靠关系、靠人情在工作。上级对下级的领导关系被淡化,上级对下级布置工作似乎也没有了约束力,上级与下级不能相互负责,这民主集中制的组织原则也就很难遵守。” 谢景新说:“看来不能再对现存的不断淡化组织的现象熟视无睹了。正确理解工会组织的内涵,不必闭着眼睛用嘴去扩大组织的外延。只要认识到这个问题的危害性,端正态度还是容易做到的。《中国工会章程》规定会员有六项权利,这些权利是规定给会员的,非会员无权享受。可当会员也没有得到这些权利时,那他除了按月交会费之外,也就与非会员等同了,那谁还会对工会感兴趣呢?” 方军面无表情地开着车,尹玉倒是专心致志在思考着谢景新提出的话题。不过,她说话很讲究时机,不到火候不乱讲,这是她当办公室主任多年总结出的经验,也可以说已经养成了习惯。当谢景新说到需要别人来认证自己的思路的时候,尹玉觉得时机可以了,马上接过谢景新的话说:“谢主席,您说得太对了,现在许多单位没有会员与非会员的界线,所以统计的时候,别的地方不知道,反正我们是只好估计。实际入会率到底是多少?我看各级工会基本都是有意忽略这个数据。人们从主观上认为大多数职工是会员,忽略掉了‘小多数’,实际上未入会未必是少数。” 这时,方军打断尹玉的话:“没有会员就没有工会,这个没错。但工会必须得替所有职工说话办事。别忘了,工会经费来源是职工工资总额的2%。” 谢景新接道:“工会为所有职工说话办事是毫无疑问的,但还是应当有所区别。工会经费主要来自行政拨款而并非职工工资,这2%是标准,是额度,是比例数,而不是真从职工工资里划出了2%给工会了。说工会拿了职工工资总额的2%就得替职工说话办事,其实根本不是这个理儿。工会替职工说话办事是其宗旨和使命决定的。” “对呀!”尹玉一拍大腿,“因为行政不拨工会经费,职工的工资也不会凭空多涨2%呀!行政拨付工资总额的2%给工会,职工个人也不会因此而少收入2%。” “行了,快成绕口令了。”方军反驳道,“反正不管怎么说,工会决不能只为会员服务。” “那倒是。”尹玉看了方军一眼,不再吱声了。 谢景新十分清楚,方军说的也不无道理,维护所有职工的合法权益是工会的天职,这是中国工会的性质所决定的。对此,我们不能有丝毫的动摇。但话说回来,强调为会员服务,也没有错。以职工工资总额2%拨付经费为由来说事,显然站不住脚。这个理儿比较绕嘴,却是事实,至少弄明白了就不会再因“职工工资总额”几个字而找不到党和政府分给工会的责任田了。再说了,工会充其量就是一个群众组织而已,力量是有限的,没必要把什么事都揽过来,说“帮扶”是可以的,说“救助”就有点过了;把“职工再就业”说成“责无旁贷”的历史使命,就更离谱了。说些不切合实际的大话,最终能不成为空话吗?热衷于大轰大嗡,热衷于开大会、喊响亮口号,而职工群众真有难处,工会又不可能予以解决,那这样的工会还能有威信吗?还不应该进行改革吗? 谢景新向后仰了仰,不由做了几个深呼吸,叹道:“唉,这城外的空气才是真正的空气啊。” 尹玉接道:“谢主席,照你这么说,省城的空气呢?” “那只能叫一种混合气体,含氧量决不可与此相提并论。” 开着车的方军这才明白,为何谢景新不让他关窗子开空调。他开得很慢,力求车子平稳,还不时地侧目,注意一旁谢景新的神情。谢景新靠在椅背上眯缝起眼睛,不再言语。 车子抵达市总办公楼门前,已经4点多了。 晚饭后,谢景新再一次强烈地感到了孤独,是精神和心灵的孤独。他好像特别需要有人理解他的追求、理解他的做法。于是他想找个人聊聊,他心里闷,闷得发苦。 接连发生的事不断地折射出工会现有体制、机制所存在的严重痼疾。临下班前他接到市委副书记武乃群的电话,得知这次市委组织部考核,方军的得票数居然遥遥领先。而武乃群明显流露出的那种“常务副主席非方军莫属”定调,更使他困惑和不悦。当然,还有妻子肖莉近来的态度,也让他相当苦恼。 找人聊天,谢景新第一个想到的是于雅先,但拿起电话,他犹豫了,却拨给了冯勇进,结果只听手机响,无人接听。继而他又把电话打给夏方田。夏方田不在家,他家里人说在球场打球。谢景新出门去球场找夏方田。 谢景新住的这个会馆建在半山坡上,是全市的高处。谢景新走到路边,S市中心区辉映着远处的灯火便尽收眼底。谢景新不觉停下脚步,远眺着群山环抱中的一片灯火,有那么一刻,他生出了迷恋又恍惚的感觉,但是很快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他清醒地意识到,一个资源枯竭型城市,如今如果不能很好转型,解决好“钱从哪里来,人往哪里去”这个大问题,不仅会成为国家经济上沉重的包袱,还会成为干部群众情感上的一块大石。谢景新走在下山的路上想起一句话,创业不易守业更难。 谢景新来到球场,老远就见夏方田在场上大喊大叫,十分投入。谢景新听说过,夏方田一年四季,除非刮风下雨,每天都会跟矿上的工友打球。他曾长期在矿山当工会主席,同那里的矿工兄弟有着很深的感情。对此,谢景新颇有好感。像夏方田这样的人,做工会干部真是很适合,他总有一股劲头,54岁的人了,干工作从不挑三拣四,说加班就加班,干什么都实实在在、认认真真,难怪在市委书记韩丰那儿都挂号。 见谢景新过来,夏方田把篮球扔回球场,让工友们接着玩,自己陪谢景新走到僻静处,干脆明了地说:“谢主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先问你一句,你是不是为市总工会的人事问题……” 谢景新不由一愣,不知夏方田怎么会把他的心思看得这么透。他转过身去,对夏方田道:“既然让我来当这个工会主席,我就得寻找知音,然后带领大伙构建一个新的格局,算是形势所迫、不辱使命吧。只是今天晚上心里闷得发苦。” “那我们走走吧。” “到你家去。” 夏方田住的是三室一厅。他打开门把谢景新引进书房。书房的顶灯和台灯没开,在两张沙发中间亮着一盏落地灯,上边罩了一个苦红色的粗布罩子,灯光流出来就有了几分沉重。谢景新在临门的沙发上坐下来。夏方田倚书桌站着问:“你喝茶?饮料?” 谢景新望着夏方田:“你喝什么?” 夏方田耸耸肩:“乌龙茶。” 谢景新笑笑:“好,就乌龙吧。” 夏方田端来两杯茶放在茶几上,和谢景新相对而坐。 谢景新看了一眼对方,有些沉重地说:“市委组织部的考核结果反馈回来了,你的票数……” 夏方田立刻意识到什么,一摆手:“谢主席,你不说我大概也猜到啦,千万别再提这个了,无所谓。” 谢景新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对这样一个局面,他的确没有想到。怎么会是这么个结果呢?各部室领导怎么做的工作?他们对党的事业怎么这么不负责任?一个任劳任怨、扎扎实实工作几十年的老同志,竟然会是得票倒数第三,真是颇有讽刺意味!但他又一想:这就是现实,这就是官场,这就是眼下工会干部管理体制的弊端所在。如果把市总工会常务副主席的人选放到市工会十大上去投票,那会不会是另一种结果呢?可是,这第一关没有过,夏方田恐怕也就彻底失去了市委推荐候选人的资格呀。唉,什么时候官场单纯得如一盆清水,那就好了。 沉默似乎过于漫长了,谢景新和夏方田几乎同时感到应该说点什么,两人的目光碰了一下,又很快逃开去。后来,还是谢景新先开了口。 “老夏,我真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在市工会所做的一切,都离不开你的鼎立支持。” 夏方田的眼睛很快有点湿润了:“谢主席,你能看得起我老夏,我就知足了!我这辈子,一个工人出身,能干到这个份儿上就算祖坟冒青烟了!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实意想为工人兄弟做事,只要你吆喝一声,我肯定指哪儿打哪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老夏!” 两个男人的大手紧紧握在一起。 少顷,夏方田扭过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递给谢景新:“这一个多月,我没闲着,我跑了68家企业搞了一个调查,你看看。我们通过对68家企业工会组织状况和工作情况调查发现,当前,基层工会普遍存在的问题是组织不健全,工作基础薄弱。” “是呀,我这些天也在琢磨这个事。” 谢景新接过材料,刚粗略翻了几页,就意识到这是一份很有分量、相当详实的调查报告。特别是对“目前基层工会组织建设存在的主要问题”一节提供的数字,令他很吃惊:68家企业只有24家原国有和集体改制为民营的企业工会是以独立的建制存在,其余全部被并到企业的党群工作部、经理办、综合办、人力资源等部门。68家企业中,没有一家设专职工会主席,全部是兼职工会主席,其中兼5职以上的有9人,兼3职的有17人,兼2职的有46人。在这些工会主席中,由企业党政副职兼任的有9人;在企业工会干部中,由企业行政干部兼职工会工作的,达到76人。 夏方田说:“由于工会干部兼职化,实际上工会的实体机构已经不复存在。塑料制品公司的工会组织改制以后名称还存在,但企业原有的工会干部全部被安排到生产经营或管理部门重新上岗,有的下岗回家,原工会主席改任主管销售的副总经理,工会工作也就基本撂荒了。” 谢景新接道:“是啊,虽然有些私营企业工会已经大量建立起来,但要有效开展工作。还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即使是—些组织比较健全的企业工会,面对资方侵犯劳工合法权益的事件,在与资方的对话中,也缺乏制约企业侵权行为的有效手段,企业对内部的管理职位任免、员工聘用以及工资待遇具有绝对的话语权和决定权,工人常常忍气吞声、不敢有半点怨言。我国特有国情决定了我国工人成分多种多样,有正式工、合同工、临时工等,个人的保障待遇都不相同,这使得他们难以团结起来表达利益,实现利益诉求。非公企业工会组织现还处于草创阶段,工会干部力量薄弱,工会的负责人,大部分是通过与企业主协调而产生,真正通过职工民主选举产生的恐怕不到10%。” 不知怎么,谢景新今天谈兴甚浓,谈着谈着,他不由站了起来,五指收拢用力挥了一下,“我认为,随着市场化改革的推进,各级工会改革已是当务之急。计划经济时代沿袭下来的工会组织模式必须改革,市总工会的官气、衙门作风应当尽快革除。作为工会改革的第一步,应该全面实行基层工会主席直接选举,真正做到由会员来选举自己的领导者,而不是由外界来指定。这是确保工会作为维护劳动者权益组织性质的前提条件啊!” 夏方田避开谢景新的目光,从感情上他真希望能给予谢景新支持与帮助,但他深知这项改革的艰难,担心谢景新初来乍到,弄不好,会陷入一个四面楚歌的危险境地。当年,他刚到市总工会任副主席时,也曾经有过类似改革的念头,结果人们对他的举动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有人说他一定带有更大的个人目的。这个时代似乎成了个人利益与欲望的时代,不如此便不正常。夏方田从未向任何人解释,更不与人争论,现在他却不得不向谢景新表达自己的想法。 夏方田将目光重新移到谢景新的面前:“目前咱们工会领导基本上还是实行由上级或行政委派,然后再履行选举程序。对此,有人提出在中国实行多元化工会,但在目前中国的政治框架和法律框架下,这种主张显然是不可能实现的,轻易、贸然触及这一问题是要吃大亏的。” 谢景新没有想到夏方田会从另一种角度来看待这一问题,这是一个更具有学术色彩的观点,而学术讨论往往是既没有胜负也找不到终点的。谢景新明白夏方田话里的好意,接道:“所以,我们只能采取一种更务实的态度来解决这一问题。性格即命运,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眼下一个必须的选择是,我们首先要大力推动工会自身的民主化,特别是通过直接选举基层工会领导来使工会向会员负责。我看这种要求并未超出现行法律和工会规范性文件关于工会的规定。《工会法》有明确规定嘛,各级工会委员会由会员大会或者会员代表大会民主选举产生。《中国工会章程》也规定:工会各级代表大会的代表和委员会的产生,要充分体现选举人的意志。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以任何方式强迫选举人选举或不选举某个人。” 夏方田说:“应该说,中国工会历年来一直在努力进行这种尝试,但从实际情况来看,工会内部民主选举的成效并不理想,很多时候都走了过场。” “由此可见,在工会内部推行真正的民主化,是工会代表和维护劳动者权益的基础和前提。”谢景新正要往下说,兜里的手机响了,是冯勇进打来的,说方才出去手机忘在家里了,造成了半个小时的人机分离。听口气十分诚恳,像个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谢景新说:“正好,既然这样,就体罚你一下,跑步到夏主席家,我们一起讨论个问题。” “好,没问题,10分钟后保证到!”冯勇进欣然允诺。果不其然,谢景新和夏方田还没等把方才的话题唠透,冯勇进就大汗淋漓地进来了。 谢景新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行,看来还保留着军人作风。” 冯勇进咧了咧嘴,二话不说,拿过谢景新的杯子便一饮而尽。 “哎,拿自己不当外人呀!”谢景新嘴上这么说,却从心底喜欢冯勇进的实在劲。 “向党保证,啥病没有。”冯勇进把嘴一抹,嘿嘿地笑了,夏方田忙把毛巾递过去。 “好,咱们言归正传。”谢景新敛起笑容:“勇进,刚才我跟夏主席讨论了工会的一些改革问题,特别是基层工会直选问题,主要是务务虚,先搞些理论先行,不知你有何高见?” 冯勇进一听,顿时来了兴致,用毛巾擦了一把汗,敛起笑容道,“我对这个问题真还作了一些研究。我认为,基层工会直选是治愈工会许多疑难杂症的一剂良药。在公开、公正的原则下,按照民主、平等的方式,每个会员都拥有决定工会事务的具有相等效力的一票。工会主席由民主竞争、公开选举而出,他是各种身份工人的代表,不管你是白领还是蓝领,直选出来的主席都是他们的利益代表。因为主席是大家按照既定原则公平选举出来的,他就取得了全体会员的权力委托,主席就像一种强力胶,将所有会员的心紧紧粘在一起,形成一团。工会有了直选的主席,就拥有了全体员工的支持,也真正成为会员的利益代表。” 谢景新与夏方田对视了一下,都情不自禁地笑了。 冯勇进接道:“基层工会直选增强了工会领导人的责任感。当前,有些工会由于传统体制等因素的影响,工会主席或者由上级任命、指派,或者是雇主的亲信,这些人当上工会领导后并不能代表工人的利益。对此,主席直选无疑有助于克服这种弊病,如果主席在其任期内没有尽职,没有很好地为工人说话、维权,那么在下一届选举中,该主席就很难得到工人的支持,其结果必然是被淘汰出局。而在现实中,一旦主席在选举中因为失职而落选,那么他就很难在原有企业中生活下去,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落差都将使该主席难以承受。所以,工会主席一旦获得高地位,通常有—种想维持这个地位的紧迫感。这个紧迫感能使工会主席加强自律,督促和激励他们努力工作,防止腐化和蜕变。” “好啊,说得好!”谢景新有些激动起来,再次提高了声音,“下一步,我们首先要在这方面开始突破。随着劳动关系的复杂化,劳动者和企业方面的利益冲突不可避免。劳动者单枪匹马,典型的弱势群体嘛,与强大的组织良好、资源相对雄厚的资方当然不能抗衡。如果工会再不敢站出来说话,那……” 谢景新一时找不到更恰当的表达词汇,不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暗自钦佩冯勇进的逻辑思维能力,以及对问题研究的透彻。对有些问题的判断,他还不太自信,经与他人碰撞,心里悬着的东西才能完全落地,但真要让他完全清晰、完整地表达出来又很难,毕竟来工会工作的时间太短。不过,他仍然进一步点明了自己的的想法:“当然,直选只是第一步,下一步,还要重点在各乡镇、各行业探索成立联合工会和工会联合会,在中小型非公企业积极推进工会干部职业化,研究制定职业化工会主席的产生方式、薪酬支付方式和管理办法。” “谢主席,您的思路太超前了,我们都有点跟不上。”夏方田开玩笑似地抱怨。 “你就干吧,只要想干,肯定能跟上,我还怕跟不上你们呢!” 说罢,三人都笑了起来。 最后,谢景新说:“为了彻底摸清工会工作现状,我看有必要开展一场大调研,市总各部室、产业工会,结合各自的重点工作迈开双脚到基层,跑一批重点行业、企业,一个月后都拿出一篇有份量的调查报告,然后根据调研成果,重新修改十大报告……这么吧,老夏,勇进,你们俩直接介入十大报告起草,把我们今天这些想法也糅进去,最后形成一个全新的报告,你俩看好不好?” 夏方田看了谢景新一眼,有些为难地说:“好是好,不过,方主席一直负责十大报告的起草,我和勇进插手,又有这么大的改动,恐怕……” 谢景新很快看出了夏方田的顾虑,忙说:“这个不要紧,可以让方军全力处理城建二公司改制问题和有关职工运动会的事情,报告起草你来牵头。” “这……这好吗?”夏方田苦笑了一下。 “没什么,就这么定了。让方军来改这个报告,看来一时很难到位呀。”谢景新目视远方,似乎对此事早已深思熟虑。 39 按照事先约定,这天要在城建二公司召开一个碰面会,由省市调查组、区里有关领导及公司班子成员和部分职工代表参加,当面锣、对面鼓地把一些敏感问题说清楚。由于会议重要,谢景新带着方军、冯勇进特地赶来参加。 谁都料到了这次碰面会上将不可避免地会有一场针锋相对的交锋,谁都为这次碰面会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所以,会议从一开始气氛就严肃就压抑。以往会前那种嘻嘻哈哈乱开玩笑、笑话连篇、新闻集锦式的开场白不见了,每个与会者都悄无声息地坐下来。 谢景新、苏子跃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上首中间的位置,方军、冯勇进和省总工会的民管部长罗新分坐在两边。而他们的对面,则是王德勤、赵永东和于雅先等企业人员。 会议一开始就激烈异常,于雅先上来就提出许多尖锐的问题,这是王德勤没想到的。他原以为主持会议的苏子跃,既然收下了他送的土特产,就会定一个比较温和的调子。虽不指望他有什么明显的偏向,但至少应该掌握好整个会议的基调,这样,大家会按着这个基调谈。但出乎意外,苏子跃一上来没有定调,只把企业改制可能涉及到的问题提给了大家,这样人们就不受约束地发表开了各自比较真实的意见。真心话一出来,自然不那么一致,又是关系到各自利益,所以很快就进入了争执不下的状态。 王德勤见会议不是他估计的形势,心里的不舒服又冒了出来,觉得此时必须站出来表示一种强硬姿态,否则局面将会朝着有利于雅先和职工的方向发展。这是王德勤不愿看到的。 王德勤与于雅先原本关系还行,只因上次的试探遭到于雅先的婉然谢绝,使他心里非常郁闷。加之在企业改制一些问题上,俩人针锋相对,就更加深了矛盾。他一气之下,停了于雅先的职。没想到市总工横插一杠子,为了不得罪市里,他又不得不恢复于雅先的工作。懊恼之余,王德勤开始调整他的策略,他既不能做一个让于雅先看不起的人,也不能高高在上、目中无人。而要做到这两点,他首先就得改变两个人目前僵化的现状,用积极的态度去与于雅先打交道。 他又恢复了以前那副面孔,见了于雅先一定打个招呼,脸上尽可能堆上更多更多的笑,好像三百年前就是好朋友。没想到的是,于雅先还是那副老样子,脸上不阴不晴,既不亲切,也不拒斥,沉着应付,大大方方。王德勤最来气的就是于雅先的这副模样,每回跟她打了招呼之后,他都要从心里反问一句:她一个工会副主席凭什么这样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 此时,王德勤用力把半截烟摁灭在烟灰缸,一双目光咄咄逼人地刺到于雅先身上,道:“既然于主席觉得我们公司改制问题多多,那么,就请你谈谈我们公司究竟该怎么办?” 王德勤清楚,于雅先对于企业经营管理方面,她接触不多,也没什么研究,恐怕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这样将她一军,无疑可杀杀她的锐气。如果她硬要说的话,则肯定出洋相。 于雅先没觉得王德勤的话有什么恶意,略一整理思路,从容说道:“好,王总,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企业固定资产评估,是衡丰会计师事务所做的吧,是不是准确、完整?你不必要马上回答。我再问第二个问题。”于雅先摆开长谈的架势,“为什么同为职工却待遇不同?有的给交三险,有的不给交三险;有的下岗发生活费,有的没给生活费。” 王德勤嫣然一笑:“其实,这些你也许更清楚。”他心里暗惊,于雅先竟这样一针见血?对资产评估的地方都摸得这样准,他不能不怀疑这主意是谢景新出的。不过,是他们出的又怎么样?会计师事务所现在也吃市场饭,碰上一个大客户不容易,只要双方头头达成一致,一切以客户的账目为准,具体审计核算的人也是按照程序来的,谁在这上面还能挑出什么毛病吗?不过,王德勤晓得这事的利害关系,万一弄得画虎不成反类犬,被他们抓住了把柄,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经过一番权衡利弊回复道:“衡丰会计师事务所是我市一家经省里批准的正规机构,整个评估过程是严谨的,资产评估报告是有法律效力的。有的人可能仅仅依据道听途说,就对企业资产持有疑虑,是没有证据的不负责行为。另外,不少职工是改制前下岗的,公司把人员分成三块安置:对男48岁,女45岁以上的,每人每月165元生活费,交三险一金。另外,有一部分人有生活费,没有三险一金;还有一部分人,有三险一金,但没有生活费;还有20多人什么也没有,属于‘两不找’。因为企业资金现在很困难,主要是区里的工程款拖欠较多,暂时没有钱给职工交保险。” “是真没有钱,还是无视职工的合法权益?”冯勇进锐利的目光直刺王德勤已经汗水津津的脸上,“有职工反映,你们曾借给保卫干事高勇军公款10万元,借给行政科左树安10万元,并用公款给某领导的儿子投资60万元办公司,还借给安徽人陈炳仁30万元办家具公司,有没有此事?” 王德勤低声问旁边的赵永东:“是你讲,还是我讲?” 赵永东顿时颖悟,接道:“这些都是我们班子集体研究定的。企业搬迁到现址后,一段时间没有什么经营。公司当时提出谁有办法谁搞经营。保卫干事高勇军没什么事情做,准备开一个台球社,按合同公司投10万元,他每年上缴4万元。考察后,公司决定干这个项目。头3个月高勇军上缴了1万元。台球社是租别人的房子干的,由于房子主人与他人有纠纷,房子被查封了,台球社就无法经营了。” 王德勤补充道:“对办家具公司的问题是这样,当时安徽一个叫陈炳仁的老板,要利用我们空闲的库房,于是公司投资15万元,安排4名职工,干了一年。但后来我们看到家具公司从进料,到成品,再到销售十分复杂,而且需要投入资金很大,于是决定不再合作下去。把剩余的成品封存了起来,后来利用这些东西抵账,还了过去欠液压件厂的贷款。” 王德勤与赵永东一唱一和,表述清晰、依据充分的回答,使会议气氛多少出现了些变化。公司的正常经营,不管是赔是赚,都没有太多话可讲,归结起来是多与少的差异。借贷更用不着讨论,现在谁都明白这里面的奥妙是好处加关系。倒是厂房出租、设备淘汰转卖问题引起了大家很大兴趣。 冯勇进说:“据职工反映,你们企业先后搬了两次家,在搬迁过程中,许多生产机械和车辆都不知去向。这其中包括:铣床1台、磨缸机1台。车辆有:东风140货车4台、金杯客车1台、宝马轿车1台,解放10吨挂车1台、东风141大拖拉翻斗车5台、铲车2台,压道车3台、链轨式挖掘机1台。另外,第二次搬迁的土地补偿费基本上能够补上修建厂区、厂房的费用,其他钱做了什么投资?” 王德勤的额头不知不觉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万没有想到,调查组刚来就掌握了如此具体的情况。他看了看班子成员,没人搭腔,只好自己解释:“这些车辆和设备可能从90年代后期开始,不断更新,不是一次性处理的,也记不清了。有些属于自然淘汰,有些卖掉了,但基本都有账。另外,还有几处房产出租,每年能收回租金20多万元。企业第一次搬迁是从南站街搬迁到郊北,当时电力部门给了企业650万元,厂子买地花了200万,修建厂区、厂房花了300多万。第二次动迁,新区开发办给了530万,其中沥青厂和冶金研究所借去了200万。” “借的钱还没还?” “陆续还了,但不是一次还的,有的钱是还一点,企业消耗一点,具体的也记不清了。” “你们现在有什么新投资?” “我们曾投资189万购买了5台拖拉翻斗车,其他钱都进行资本运作去了。现在我们固定资产加流动资金已经达到2100多万元,而2001年审计时,我们才有多万元这不都是秃头顶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吗?” “你们是怎么进行资本运作的?” “我们将企业资金400万元委托给某证券公司进行管理,每年最高获到9%的红利,但最后一年赔了,现在已经停止和这家证券公司合作了,而是把剩余资金借给了化工厂,该厂用价值1200万元的土地和房产作抵押。” “你们签了多少年的合同?” “两年,按年息7%,每季度还一次利息。” 于雅先接过话头:“如此资本运作,没有经过职代会,资本运作的风险谁来承担?此种经营是违法的。国家明确规定禁止企业之间的借贷,因为企业就不属于金融机构!” “哼,照你那么说,这企业没法经营了!”王德勤不屑一顾地瞥了于雅先一眼。 苏子跃和方军没像于雅先和冯勇进,一开始就加入到激烈的争论当中去,从会议开始到现在几乎一言不发。苏子跃习惯了把握会议的全局和走向,轻易不表态。王德勤关于资产问题的回答使苏子跃再一次确认,王德勤肤浅得实在不可救药;而他的自以为是,又使他不可救药的肤浅演变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愚蠢。尽管会议的进展有些偏离苏子跃的意图,但他仍然不想自己表态来扭转会议的走向。他深知含而不露的奥妙,别的人讲出他要讲的话比他自己讲更有利。 苏子跃把目光转到方军的脸上。 方军从走进会议室在椅子上坐下来,就始终在喝茶,把手中的那杯茶喝得认真而精细、持久而孜孜不倦,似乎他双手捧的那杯茶比会议议题更有吸引力。苏子跃不记得哪位哲人的语录中有这么一句:茶是具有思想的饮品。此时,苏子跃从方军身上感受到了这句名言的精妙之处。苏子跃把目光投向方军和他那杯茶上,他不相信方军在整个会议中不抬一下头。 人的感觉也许真的非常了不起,苏子跃把目光盯在方军脸上不大一会儿,方军就抬起头来,四目相交了。 苏子跃手中握着的那支笔朝方军指了指:“方主席,今天还没听到你的声音呢!” 方军习惯地一脸谦和,把手中始终捧着的茶杯放在桌子上。还在开会之前,方军已经预感到这个会议将不轻松,王德勤的抵触和于雅先的坚定都不可能改变,一场关于企业资产问题的争论,最后必然会演变为两种力量的较量。方军反复分析过各种结局,以及自己在这场激烈较量中所处的位置,发现这场争论在短时间内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甚至那种马拉松式的调查会永无休止地进行下去。所以,即使于雅先和部分工人掌握了不少线索,也很可能因时间的久远和情况的复杂而不了了之。方军是聪明人,作为市总工会的领导,不站在职工一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王德勤是老同学,不给他点面子,也不近情理。但与其走钢丝,搞平衡,还不如干脆旗帜鲜明地支持于雅先,只要不提要害的问题,反正也不会怎么样。至于王德勤理解不理解,那以后解释开了就行了。想到这一层,方军在会议上的态度也就有了。 方军把目光从苏子跃那里移到于雅先的脸上,说:“于主席提出了许多关键环节,我顺着于主席的话再提一个深层次的问题,那就是有些国企改制造成职工权益受损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显然是多方面的,但主要原因不外乎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思想认识存在误区。国企改制是一次利益的重新分配,牵涉到国家利益、地方利益、经营者利益和企业职工利益关系的调整。在思想认识上,少数人没有把职工利益放在正确的位置上,认为在企业改制中维护国家利益、地方利益是首要的,损害职工的利益不可避免。二是政策法规不够完善。国企改革涉及职工利益的方方面面,尽管各级出台了一系列规范企业改革,维护职工合法权益的政策、法规和制度,但这些政策、法规和制度以及配套措施还不够完善,使得企业不好操作。三是监督管理不到位。维护改制企业职工的合法权益首要任务是资产保全,这是各级政府、国有资产监管机构、纪检监察机关和其他相关部门的一项重要任务。但在实际工作中,一些地方的监管部门对这一问题监管不够,发现问题也不能得到及时查处和纠正。但是,这些毕竟是一种历史的局限,整个大环境都这样。所以,我们应该历史地、客观地看待这一问题,找到一个好的制度来解决这个问题,这是我们调查组不容忽视的。” 苏子跃听完方军的话,发现方军的话表面上是顺着于雅先、冯勇进的话走,但紧接着提出的这些看似深刻的问题,实际上是把会议从实的问题向虚的方向引导。 见此情景,苏子跃习惯地清清嗓子,手里握着的笔很自然地轻敲一下桌子。目光缓缓环视一遍会场,待大家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他这里时,才由轻而重地开始讲话:“同志们,我……” 几名下岗女工这个时候闯了进来,苏子跃只好将刚到嗓子眼的话咽回去。 在全场人的注视下,一个保安走到王德勤的身边耳语了几句,王德勤顿时神色慌张起来,低声命令道:“赶快通知保卫科多来几个人,把她们弄到二楼去!” 女工中为首的叫唐秀华,长得人高马大,走到会议室中间,气冲冲地说:“听说省里来人了,今天我们也要讨个说法!为什么不给我们安置费?” “你们怎么不知道天高地厚哇,这是什么领导参加的会议知道吗?你们的事以后再说!”王德勤厉声大喝,真有几分威严,唐秀华怔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谢景新笑了笑,说:“老王,别发火,有话就得让人讲,天塌不了嘛。这位老大姐,咱们坐下来说好不好?”谢景新说完,示意有关人员把靠墙的折叠椅拿过来。女工们见有这么一位和蔼可亲的领导,也就不再惧怕,先后坐了下来。 原来这几名女工在两年前就不上班了,王德勤拒绝承认她们是在岗职工,认为她们无权获得安置费。 “那她们为什么离开公司呢?”冯勇进不由问道。 “没有休息日,上下班没有准点。”唐秀华情绪有些激动,“当时公司啥时上下班都是临时定,有时候工作到深夜12点,王总一句‘明天7点上班’,大家第二天就得准时到岗。我们这些人,除了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有的还是孩子妈妈,时间长了,谁受得了?” 王德勤连忙解释道:“那时候只有机关单位按规定休息,像我们这样的企业,当时可以说是在夹缝中生存,哪能那么严格按8小时工作制,也没那个能力。” 于雅先说:“据我所知,加班加点,工作太累,并不是她们离职的唯一原因。由于她们那个工段缺乏必要的劳动保护措施,工伤事故频繁发生,一些职工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痛,其中最严重的潘丽颖,当时右脸上了钢板,右手手腕缝了21针,直到如今,她每星期都要吃一瓶消炎药。” “潘丽颖是因为工作溜号才受的伤,公司包了医药费,让她回家,照样给她开支!”王德勤说得理直气壮。 “那还不是工会争取来的吗?”于雅先针锋相对。 唐秀华说:“我们当初离开时都没有和公司解除劳动合同,公司的改制方案我们听说了,我们认定自己还属于企业职工,应该享有安置费。” 王德勤说:“你们之前即已离职,已经不能算在职职工,凭什么享有后来职工创造的财富?” 唐秀华说:“如果认同你的说法,我们离岗不算在职职工,那为什么公司的工资册上还有我们这些人的名字呢?” 听唐秀华这样讲,王德勤心里不由一颤,作假签名的事这些女工怎么会知道呢!这事除了杨慧和赵永东,别人怎么可能见到那个账本?如果调查组掌握了还有另一本账的线索,那可就坏了。他说:“唐秀华,你听谁说的?这么大一件事,我这个法人怎么都不知道?” 唐秀华站起身:“那好,既然你当经理的不知道,那就是具体办事的人搞的鬼,敢拿咱们当猴耍,我们去找他们算账!” 王德勤连忙制止唐秀华,把话往回拉:“你们不要动不动就闹,有问题公司慢慢解决嘛。” “反正我们6个人这两年并没有领过工资,我右手受过伤,捏不住笔,写的字就跟小孩儿写的似的,有我的签名也是假的。”唐秀华毫无收敛之意,手指头不时点着王德勤的鼻尖。 王德勤见唐秀华的话直捅他的肺管子,脸上再也挂不住劲,心里的火不由一蹿数丈高。堂堂一个大经理,怎么竟然窝囊到让一个下岗女工任意指指点点的地步!他把手里的茶杯放到桌子上,几步走到唐秀华跟前:“总是你带头闹事,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呀!” 唐秀华毫不示弱:“你吓唬谁呀?你这套只配去吓唬胆小怕事的,我唐秀华从来都是脚正不怕鞋歪,从来不懂什么叫怕!” “那好,我今天叫你知道知道这个怕字!”王德勤已经下不来台了,正要发作,猛然听到谢景新一声大吼:“够了!” 全场噪音分贝顿时降下来。会议室门口,已经几乎被一群人糊住了,人们一下停止了议论,等待着谢景新接下来的动作。 本来在这种场合,谢景新是不想讲什么的。市委常委、市总工会主席的身份,话重话轻,可能都不合适,所以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听着,不过对几个人对话背后所发生的事情,早已洞若观火了。尽管王德勤鼓其如簧之舌,能言善辩,但谢景新的感觉是敏锐的,哪怕是一丝纰漏,在他眼前也难以逃过,何况这里边已是破绽百出了。 王德勤见谢景新铁青着脸,不由低下头。唐秀华不等谢景新走近,拉开架势要讲事情原委。谢景新站起来,抬手拦住唐秀华,先跟苏子跃耳语了几句,然后慢慢扫视了一遍四周,接着做了个手势让门外的人都进来,才开始讲话: “今天来了不少人,可以称得上一个大会了。既然大家自发地来了,又把我叫来,那我就讲几句。大家可以把我今天在这里讲的话带回去,转告公司里的所有职工和家属。近来,大家可能都在关心着、议论着城建二公司的转制而带来的一系列问题。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根子也在这。国企改革20余年,在如何保障国有资产不流失的难题之外,另一道现实的难题就是职工的权益问题。什么体制的企业都得靠人发展,如果把人抛开,单纯谈企业的利益是不存在的。企业不管什么时候,都离不开工人干活,都得依靠职工办好企业。这些年来,有些企业能够在比较困难的环境中生存发展,我觉得是职工群众起主要作用。你说职工在企业里整天感到心里憋得慌,那他能干好工作吗?经营者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你再能耐,没有党的政策允许、没有大的社会环境、没有广大职工的参与支持,任何改革不会成功!我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市委、市政府对国有、集体资产流失问题的态度是坚决的,该往回查的必须往回查,凡是侵吞了国有资产的人必须让他吐出来!最近,我在内参上看到一个情况,一个公司有20多个亿的资产,仅4个亿就卖掉了,就是这4亿元也没有结。这是不是国有资产流失?你们说类似这样的问题应不应该查?这个问题有多严重啊,一定要往回查的!” 谢景新话音一落,顿时全场一片掌声。 他接道:“工会当前的突出任务是维护。怎么维护?关键是要敢于并善于在改革、发展、参与和帮扶中表达和维护职工合法权益。例如,工会要敢于在国企改革中不使国有资产流失,这既是履行了社会职能,也是维护了职工的根本利益。例如,工会在所有制结构调整中,既要支持改革大局,又要维护职工的基本权益。城建二公司的问题眼下虽没有定论,但有些情况是不言自明的,大家心里可能比我还清楚。对此,我跟省里调查组的同志碰了一下,我们意见城建二公司在许多问题没有弄清之前就进行改制,是不妥当的,还是暂时先停一停为好。待各方面问题查清处理得当,再积极推动企业改制,我看矛盾和阻力都会大大减少。这样无论是对企业当前的稳定和长远的发展,还是对保障职工合法权益,都有好处。” 说到这儿,谢景新扭过头来,看了王德勤一眼,道:“老王,今天的态度,我看有些欠冷静。一个经营者什么时候都不能把职工变成对立面,无论什么性质的企业,经营者对工人关键是个感情问题,关键是把工人摆在什么位置上。职工的心是企业的根啊!” 于雅先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紧接着全场跟着响起了一片掌声。 谢景新凝视着王德勤,王德勤把目光避开了,他毕竟心虚,不知该如何面对谢景新那威严而锐利的目光。 40 市总工会机关的人,对中午那一小时的休息格外珍惜,吃罢午饭,赶紧凑到一起,或打扑克,或下象棋,或打乒乓球,彻底放松一下。因为对于那些男人来说,8小时以内有领导管着,8小时以外又是“妻管严”,唯独中午这一小时属个人所有,不必顾忌谁。就连有的领导也把这一小时当成联系群众的好时机,一起将军、甩牌、挥拍子。 保障部长顾凤才有他自己的世界。他对象棋、扑克一窍不通,从不参与,连看都不看。中午这段时间不是写材料就是看报纸。不过,随着年龄的渐长,精神头越来越不济了。中午吃完饭就想睡,睡又睡不着,不睡又打不起精神,难受死了。开始时,别人玩的时候还喊他一声,几回过后就是缺把手也没人叫他了。在大伙心中,他是个怪人,都敬而远之。 和顾凤才正好相反,方军和尹玉,只要不出差,每天中午都和大家玩,闲暇时也没个正经的,老顾对此最讨厌。有一次在电梯里,方军当着众人的面竟和尹玉开这样的玩笑:“亲爱的——”停顿了半天才又说,“党!”弄得尹玉都觉得不好意思。尽管尹玉兼机关党委副书记,这个玩笑开在她身上还算对路,但由一个副主席嘴里说出来,成何体统?凭尹玉那资历那点墨水,一个副主席怎么能那么抬举她?她虽然当办公室主任,但写个材料还时常求教老顾呢!她不就是打得一手好扑克,调市总工会没几天工夫,便和机关的上上下下混熟了吗?结果人家来的头一年便被评为先进。老顾虽有些眼热,可又说不出什么。他心里也明白,现在评先进,和过去不一样了,全靠有人缘,工作倒在其次。 顾凤才虽然刚过50岁,却常有身体不适之感。饭量减少,血压增高,经常头晕。过去写一万字的材料,两宿不睡,一气呵成。现在明显不行了,晚上一过十点钟,就睁不开眼睛。机关卫生所的马大夫建议他多参加点文体活动,或跳跳舞,或做做气功,哪怕中午玩一玩也好。这位马大夫来机关好多年了,挺了解老顾,劝他,人活在世上一回不容易,忧忧郁郁、烦烦恼恼也是一辈子,高高兴兴、痛痛快快也是一辈子,无所求就无烦恼,无烦恼就精神好,精神好就心情好,心情好就身体好。 改变一个人的生活方式,最有力的莫过于医生的告诫。老顾像禅宗所说的顿悟一样,心情豁然开朗。大半辈子都这么过去了,还指望什么呢?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到市总工会就这么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干,得到什么了?那些不干什么的,不仅没少得什么,而且升官比他升得还快。人家的生活像一本有趣的书,净是故事;自己的却像一本日历,就那么一页一页地翻,若是没有点耐性的人,早就翻腻了。 老顾的夫人曾经是个美人,就是现在也风韵犹存。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得信命”。因为当年她是处于顾凤才和武乃群之间进行选择的,只是因为顾凤才的一封颇具文采的信打动了她,而且她的父亲也认为顾凤才正经本分,又是名牌大学毕业,将来一定有出息。而武乃群则有些滑,能说会道,好耍小聪明。于是她便选择了顾凤才。然而武乃群现在已经是市委副书记了,而老顾自从进了市总工会这地方,干部很少流动,基本就是黑头发进、白头发出,20多年他仅仅熬上个部长,顶多算个科级。人生真是没法看,好在夫人从不计较这些。但越是这样老顾越觉得对不住她,便越发暗自憋火。老顾也想再努力工作一番,干出点成绩,能熬上个副县级,哪怕是个虚职也好,也让夫人没白跟自己一回。特别是近来,市总干部要有变动,老顾心里就更慌了。 恰好市总要举办全市第四届职工运动会。为搞好这五年一次的隆重赛事,市总成立了指挥部,方军任副总指挥,他这保障部长和办公室主任尹玉被安排在后勤组。方军找来老顾和尹玉说:“这次全市职工运动会,市里领导很重视,开幕式一定整得像样点。我想,关键是你们俩这儿,后勤工作做得怎么样。” 尹玉说:“这好办,只要领导给政策,我们全力以赴,肯定让领导满意。” 没等尹玉说完,老顾便打断她的话:“我看关键是资金足不足,没钱那是啥也玩不转。” 方军不满地看了老顾一眼,说:“有钱,那还用你说?可以给政策,你们去下面化化缘嘛。” 老顾忙说:“这怎么行呢,企业现在这么困难,有的职工连工资都开不出来,哪有钱赞助我们。再说,我们整天讲,为职工服务,为基层服务,为企业服务,不给企业增加负担,结果我们还去和人家要钱,张得开嘴吗?” 尹玉说:“我说你老顾,心眼就那么实,企业再困难,还能差我们这几个钱?当然,靠硬性手段肯定不行,但是,靠感情,哥儿们、姐儿们好,给点赞助又有什么不可以。” 老顾本想将将尹玉的军,没想到反被尹玉呛了几句,便恼火地说:“好好,你行你行,这要钱的事,你就全包了吧。” 尹玉一笑:“这没什么,不就是十几万块钱吗,反正都是公家的事,到时候跟我要钱好了。” 方军立时高兴得直拍大腿:“好,我就知道尹主任行。这么的吧,后勤组的事,就全部由老顾包下来,拉赞助的事,全权由尹玉负责。只要把钱弄回来,别的啥事你都不用管。事成之后,我还重奖你。” “那……”老顾有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感觉,“这么一大摊子的活,就我……能……” “要不你去搞赞助?” “噢,不不!” 方军和尹玉喜笑颜开,老顾在一边却好不尴尬。 于是兵分两路,老顾负责组织具体后勤保障事务,尹玉负责拉赞助。 运动会一天天临近,把老顾忙得脚打后脑勺还难以让领导满意。而尹玉成天见不到影,也不知赞助钱的事落实没有,方军一天比一天着急,老顾一天比一天得意。因为资金不落实,有些事情没法办;赞助要不来,有些人自然要看笑话。这天,老顾来到方军的办公室,说:“尹主任办事我看没把握,我们着急上火,她却没个影。我们不能傻老婆等野汉子,指她这一个树杈吊死,你说呢?” 方军看了老顾一眼没吱声。 老顾又说:“这人莫不是在泡我们?再不就是钱要不来,没脸了躲了出去。现在企业很困难,钱不是那么好要的。” 正说着,尹玉竟然推门进来了。 “所有赞助款如数到账,还超了两万。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吧?”尹玉说完,仿佛故意瞅瞅方军,又转过头瞅瞅顾凤才。 方军有片刻的愣怔,回过神之后,猛地说道:“好,好!有了资金,咱们就不愁啦!这回咱们要把职工运动会开幕式办出全省乃至全国一流!”他兴奋得一下坐到桌子上,略一沉吟,又说,“当然钱也不能全花在开幕式上,可以借机给机关每个人搞一套高档运动服嘛。老顾,看见没,干工作就得这么干,既要让上面满意,又得让下面大伙受益才行。” 尽管方军情绪高涨,但尹玉却没跟着激动:“那就是你们领导的事了,方主席,我是不是就可以撤了。” “哎,别,你的作用还得继续发挥呀!”方军在尹玉脸上瞥了一眼,“放心,赞助提成按规矩办,只要有我在,一分不会少给你。” “那无所谓。咱们也得有福同享嘛。”尹玉看似不太在意,但脸上笑容瞬时多了不少。 方军立即明白了尹玉话里的意思,说:“好,好。这话咱们就说哪儿到哪儿了。下一步,得策划一下开幕式,关键得请一个好导演,还得有一个绝佳的创意。另外大腕明星出场也是必不可少的,这也得你来运作。” “妈呀,高难的都交给我呀!”尹玉拿出一副娇滴滴的样儿,一种得意从嘴角美滋滋地洋溢开来。 “这时候不表现还什么时候表现?” “行啦,也就是你方主席吧,换个人,门儿都没有!” 这边俩人眉来眼去唠得欢欢喜喜,那边顾凤才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说啥又说不出来。他清楚,如果真按所谓不成文的规定,提成费一般是10%,那尹玉至少有相当一年多的工资要进腰包。这些天来,顾凤才可以说连日连夜地忙着单位和家里各种事情,因生活拮据,不得不为每一分钱精打细算。但到头来怎么样,人家尹玉一次提成就大大超过了科级干部一年的收入……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老顾越想越沮丧,恨不得有人能立马下个通知,运动会取消,各种筹备全面停止! 这时,桌子上的电话恰好响了起来,方军拿起话筒,颇为兴奋地说:“哦,是谢主席呀,我正要向你汇报呢。眼下全市职工运动会各项筹备顺利进行,比预想的要好得多,大家工作都非常投入,特别是后勤保障工作很到位,还拉来不少赞助。哈哈,这对开幕式上档次上水平,将起极大作用。眼下,可谓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是不是找个时间,我们作个详细汇报哇?” 电话里谢景新的声音却很低沉:“我也正为这事要找你呢。开运动会是以前班子定的,这我知道,但搞赞助的事,没经主席办公会商议,你们怎么就不声不响地干了?有的企业已经把这事捅到市委韩丰书记那去了,方才韩书记来电话说,眼下全市40万职工,下岗失业职工就有15万之多。那边沉陷叫急,三矿要破产,涉及职工4万多人,这边农村又恰恰连续三年大旱,这个时候开全市性的职工运动会,又到企业拉赞助,显然不合适。让我们研究一下,是不是先停下来。我的意见立即停下来,赞助款如数退回企业。有些具体事宜明天主席办公会再议。” “那……”方军的脸倏地白了,不由站起身来问道,“那……让我们具体办事的人怎么收场?这活儿简直没法干了!” “你应当清楚这件事的利弊,还用我给你说吗?”谢景新啪地将电话撂了。 立时,方军和尹玉呆若木鸡。 顾凤才一阵左顾右盼,然后噗哧一声乐了:“唉,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啊!” 41 赵永东近来觉察到,于雅先的脸上总是流露着一种舒畅的笑意,弄得赵永东心里直发毛。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这个单身女人竟有如此好心情呢?一连多日,赵永东心魂难定。 莫不是她有了意中人?或者是她抓住了企业改制资产流失什么证据?而这两点,恰恰都是赵永东最不希望看到的。在很多场合,他照例偷偷打量着于雅先,凭着一个男人特有的第六感,赵永东觉得第一种情况可能性更大。有哪个女人能掩饰住坠入爱河后的甜蜜——那是人的本性的最自然的流露。异性之间心灵与心灵相互探询和碰撞后,女人往往由眼神、双唇的变化泄漏情愫的秘密。 那天下班的铃声早响过了,二楼的人都走了,唯有赵永东还呆坐在办公室里。下一步如何动作,赵永东也在举棋不定。 从私人感情来说,王德勤是赵家的恩人,就冲他让赵永东这个党委副书记兼工会主席分管公司财务,以及为自己儿子安排工作这种真够意思的态度,赵永东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这次改制,王德勤已经放出话,如果顺利实施,绝不会亏待他!可是,别人会不会说王德勤徇私舞弊、偏袒亲信呢?不,应该不会。客观上讲,赵永东也不是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的人,王德勤一年到头总外出,企业遇到什么麻烦,都是他去揩屁股,而且每次都处理的非常得当。而两人更深层的关系,又是人所不知的。你就是请来包公,也断然抓不到一点把柄。 想到这一层,赵永东觉得眼下更应帮助王德勤渡过难关。冯勇进咄咄逼人,于雅先摇旗呐喊,谢景新推波助澜,这三个人联起手来,可真够王德勤喝一壶的了。事情怕联想,越想越害怕,干嘛没有早一点看清这一步棋呢?如果真能抓住谢景新和于雅先关系上的什么把柄,那可是天赐良机啊!不管如何,一定要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哪怕他俩有一丁点儿这方面出格的事,就不愁借题发挥,添油加醋! 想到这,赵永东坐不住了,起身出了办公室。 从办公楼到大门口的路弯弯曲曲有50余米,光线很暗,中间有一排平房,工会的两间办公室就在其中。赵永东走到这里,不由站住了。于雅先房间仍然亮着灯,隐隐约约还有声音从窗户传出来。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偷偷来到窗前,哦,于雅先在打电话。那神态那语气那姿势,是那么充满兴致。赵永东一看四下无人,便屏声静息,竖起耳朵听起来。 原来,于雅先正给谢景新打电话。看见于雅先那甜蜜无限的样子,赵永东的嫉妒之火一下就上来了,不过,此时的他更感兴趣的是于雅先所说的每一句话,赵永东清楚,他所想要的“证据”或许就存在于叩动着他耳膜的这些只言片语里。 但听了半晌,他多少有些失望。于雅先的表情尽管是亢奋的,甚至有些贱,但始终说的都是一些难以“定性”的话,直到最后一句“我还真有件事到时候要跟你说”,才使赵永东眼前一亮:说什么呢?什么事需要到时候才说呢?遗憾的是,于雅先偏偏在这时又没了下文。 赵永东对于女人决不缺少经验,在情爱方面,他甚至可以写厚厚一本书。但眼下,他觉得心慌意乱英雄气短,嘴唇甚至也微微哆嗦起来,有点透不过气。 屋里,于雅先已把电话撂了,端坐在办公桌前,好像还沉浸在一种余兴之中。 窗户玻璃这时好像成了放大镜,赵永东不但真切看清了于雅先白皙而细腻的皮肤纹理,还看清了她清澈的双眸和芒刺般的睫毛。她嘴唇向上挑着,柔中透着自信;她的鼻子十分小巧,但也显示着神圣不可侵犯;她那波浪般涌起的秀发,使赵永东感到有种晕船的痛苦…… 窗户玻璃中的倩影很快离去,屋里的灯也随之熄灭。赵永东长吁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表,已是6点多了。他强捺怦怦狂跳的胸膛,快步离去。 夜里,赵永东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认真思考、权衡,怎么琢磨都觉得于雅先对谢景新确实有点那个意思。佳人爱才子的故事层出不穷,何况于雅先又是单身女人。他后悔不该下班时在办公室逗留那么长时间,要是早一点出来走到于雅先办公室窗前,说不定真能听到有价值的“干货”呢! 然而,赵永东转念又一想,也用不着非得抓住什么把柄不可。只要他俩有那个意思,就不愁没有文章可做。先给谢景新老婆肖莉写封匿名信,只要两个女人闹开了,不就可以坐山观虎斗了吗?于是,他拨响了王德勤的电话:“喂,王总吗?我是永东,我有个好的创意。” 王德勤狡黠地说:“你的心思瞒不过我,是不是想写封匿名信?” 赵永东心一惊:“您怎么猜得这么准?” 王德勤接道:“你以为我是白吃饭的?写点什么,给谁写?” “给谢景新老婆怎么样?先让两个女人掐起来!” “这也不是不可以,但得抓紧,否则晚了就没意义了。另外,咱们还得多准备几套方案,这个不行,马上就能上那个。狭路相逢勇者胜,你不搞掉他,他就要搞掉你,这个利害关系现在应该看清楚了吧?” 赵永东心说,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谢景新就那么好对付的!但表面上仍然客客气气:“这我知道,王总您就放心吧!” “下一步,最好能当场抓住他们什么,微型录音笔、红外望远镜、数码相机都让它派上用场,只要有了能说明问题的证据,就可以告到省纪委去!” “对,好!还是您英明,想得周到,我马上办。” “你掂量着办吧,最近一段时间尽量少跟我联系,懂吗?先这样吧。”没等对方有什么反应,王德勤便把电话撂了。 赵永冬怔怔地拿着手中的话筒,仿佛更加胸有成竹了。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些人总可以把一些很小的甚至无中生有的事,越弄越复杂,…… 赵永东写信时字斟句酌。他需要掌握分寸,甚至怎样把信送出去的问题?赵永东也权衡了一番。送去可以立即就到肖莉的手上,但这事不宜让别人送,如此损人利己的事情一旦泄漏出去,毕竟有失一个公司领导的面子。自己亲自送去,若是让人看见了,可就坏了。寄去也有好处,显得自然一些,好像是若即若离,超脱一些,其实效果更好,更真实。但,这样也似不妥,这信在邮局哪个环节耽误了,都会延迟肖莉看到信的时间,如果信要是落到别人手里,就更难以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还不如自己亲自去趟省城,稳妥地把信直接送到肖莉的信箱里。 赵永东的信是这样写的: 肖莉处长:您好! 听闻您是一位才貌出众、情感充沛的优秀女性,特别是在精神生活方面,一直有着自己独特的追求,十分令人敬慕。 作为一个熟悉您、关心您的局外人,现不得不把我所听到的事情如实告诉您:您的家庭可能正在遭受一个“第三者”的严重侵犯,如果不能得到有效制止,美满的家庭毁于一旦就在眼前。您的当市总工会主席的丈夫谢景新正同单身的女工会主席于雅先热恋。有人看见,下班以后,于雅先经常光顾谢景新的办公室,即使夜晚,俩人电话仍然不断……谁都是人不是神,单身男女的情感如同干柴烈火,谁能控制得了?至于他们的行径在人们心中和社会上引起什么样的影响,产生何种不良后果就不得而知了。 谢景新是一个很有才华的领导干部,但是生活作风如此不检点,不仅是对自己前程的不负责任,也是对您的情感的严重亵渎! 如果您认为我说得对,我将继续为您提供我所听到的更为详细的情况。 此致 敬礼 一个关心您的好心人 赵永东很得意这封信的措词。对女人,最佳的征服武器是赞美的语言,每句赞美的话,对女人都是一次温柔的抚摸。开头一段,肖莉看了肯定会高兴的,即使有点拍马屁的味道,却也不叫人觉得难堪,甚至是舒舒服服的。说谢景新有才华是一种铺垫,人们不都习惯一分为二吗?关键在于“但是”。“但是”后面的话可重可轻,重的可以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不仅坏你的名声,而且还可以让你心惊肉跳!更妙的是,写信者是站在一种善意的角度,把情况说成“我所听到的”,这既可以壮胆,又可以吓人,何乐而不为?在这些整人的“行话”里,同那些“据反映”、“据说”是一样的,可以不负任何责任,且没有追寻查实的线索,进可以一石二鸟,退可以凭壕据字。 赵永东拿着自己的杰作,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并暗自猜想:谢景新,总有一天你会败倒在我的笔下的。只要这封信到了肖莉手上,那就等着看热闹吧,两个女人一打起来,那会出现什么样的场面呢?哈哈,还愁别人不知道吗? 那一夜,赵永东睡得很熟,而且还做了个梦。梦中,他在绝壁上攀登,尽管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但也不能放弃,否则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他拼命地爬呀爬,眼看就要抓住顶端上的一棵树了,用尽最后力气伸过手去,定睛一看,没想到那棵树竟然是纸糊的。而谢景新和于雅先恰恰在这个时候,正站在崖顶上看他的笑话呢! 赵永东从梦中惊醒,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令他大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谢景新成天东奔西跑,走上串下,干吗就不出一次车祸?他没黑没白地干,疲惫不堪,干吗就不得个癌症?干吗他总是一副居高临下、底气十足的样子呢? 抬头看看表,已是凌晨5点了。干脆,现在就出发。天没亮,路上车少,还能顺利点。那一刻,他又生出新念头,反正是只能进不能退,何不赶快把信投到肖莉的信箱里,让她今天取报纸时就能欣赏到这封美妙绝伦的信?赵永东再也按捺不住了,揣上那封信,夹起皮包,摸黑出了门。 四周静悄悄昏暗一片,一阵带煤烟味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寒噤。他钻进那辆老款普桑,敏捷地打着火,沿着河畔路迅速出城。 路旁的松林黑森森的,枝杈间不时传来小鸟的梦呓。好长时间没一个人驾车出远门了,但由于心急,他并未感到天有多黑路有多远。眨眼间,老狼山如尊巨大的怪兽蹲伏在面前,这里是高速路收费口。上了高速,车速更快,始终在120迈左右。不到三个小时,他就赶到了省城。正当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庆幸顺利的时候,万没想到,下了高速就开始堵车,还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车,从坡上往坡下看,车流如同一片毛虫在蠕动着,心急如火的人们像沙丁鱼一样塞满路面,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回去,赵永东突然感到有些后悔,这次该不该来省城?他一个劲地捋着头发。后面的车一片鸣笛声,甚至有人在骂什么,他才醒悟,前边的车已经移动了三五米。唉,真是倒霉透顶!他把自己骂了好几遍,也难平内心的沮丧…… 严重的堵车延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几经折腾,七转八拐,赵永东总算冲出了重围。低头一看表,已经快9点了。天空中阴云如磐,蒙蒙细雨还在极有韧性地下着。钢骨水泥的高大建筑下,人们却像不知疲惫的灰色工蚁一般,依然匆匆忙忙,来来往往。 谢景新的家住在省委后院的高层宿舍,所以比较好找。大院门口也只有一个看门的,赵永东故意大摇大摆把车往里开,那人瞥了一眼,连问都没问,但他觉得仿佛所有人都在注视他。到了5号楼门口,他一眼便看见了一排报箱,“14-3”这个默记已久的号码很快映入眼帘。他迫不及待地掏出那封信,以最快速度下车塞了进去。恰好,这时有一对老态龙钟的夫妻走了出来,老头儿一见赵永东像是很熟似的,“啊啊哇哇”喊了一阵,弄得他好紧张。老太太马上当翻译:“我老头儿说了,就喜欢你这样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是革命的希望,初升的太阳。我们共产党员要当模范不能当‘麻烦’。” 赵永东一愣,心想这老掉渣的老头儿什么眼神什么毛病?但抬眼端详了一番,他才想起这是省委家属院,恐怕这老头儿也不是一般人,看这架势过去也是个老革命。只好忍着性子跟老头儿解释,自己是来这院办事的,也不年轻,已经年过半百了。 老头儿没完没了地“啊啊”,老太太无可奈何地翻译,错一个字老头儿都认真纠正过来,使得赵永东一时无法脱身,急得浑身直冒汗。直到老头儿的孙子跑过来缠着他玩,赵永东才趁机逃出楼门,迅疾上车打火,一溜烟似地开出了大院门。他的心始终怦怦直跳,六神无主。车该变道也不变道,本来应该直行,开上转弯道就索性跟着车流转弯。那越发密集的车流,也使他一时难以辨别方位。赵永东啐了一口,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他抹了一把嘴唇上的唾沫,心想真是做了亏心事就怕鬼叫门。透过车窗,他隐约看见不远处有个“新世纪百货”,就一打轮儿,把车停在了路边,进了商场。 来到卖电器的柜台前一看,省城不愧是商贸中心,各种微型数码相机、摄像机应有尽有。一番咨询之后,赵永东选中了两款。经过反复砍价,最后以八五折、开九折发票敲定。售货员说商场有规定,现金是不能给的,可以任意挑选一样800元以内的商品。赵永东思前想后,左顾右盼,一眼看见一个高级望远镜。他早就想弄这个东西了,并且价格适中,就是它了。售货员教了他使用方法,他就揭开望远镜的镜盖,装出一副懂行的样子站到窗口举目眺望。远处是高楼大厦和蓝天白云,没啥意思。他把焦距调近,立即美不胜收——满街的女人。 望远镜在放大了世界的同时,也放大了他的欲望。 42 那天,谢景新从夏方田家出来以后心情一直不错,他预感到一个工会工作的新局面可能就要出现了。 这是一个曾令他最头疼的问题。工会工作面临全新的形势,各方面发生了很多变化,以往那种行政型、事务型、福利型、娱乐型工会工作模式以及工会干部思维定势显然必须摒弃。这一局面不尽快实现,久而久之,职工群众对工会组织产生逆反心理那是必然的。谢景新深知工会与职工关系的重要性,决不能因为指导思想的僵化而使这种关系受到损害。他曾煞费苦心也没找出一个好的切入点,今天这么一个偶然机会,竟把问题理出了眉目,因而他非常高兴。回到宿舍,恰好电话响了。谢景新立即有一种预感,是不是她的电话?近来于雅先经常晚上打电话过来跟他探讨一些有关工会改革的话题。 “哦,于雅先!”谢景新拿起话筒,里面却很有一阵儿没声。他急切地问:“喂,最近怎么样,有事吗?” “前天从5点左右就给你打电话,一直没人接。”于雅先一开口,就很激动的样子。 “哦,我去夏主席那讨论问题去了,真还想找你呢!” “那怎么没找呢?” “一忙,忘了。” “嗳嗳,说正经的。我有个事想请大主席帮我出个主意。” “什么事儿?” 于雅先停顿了一下,这样两人都平静了,她说:“今天,王德勤又找我别扭了,说现在办公用房紧,硬是要把工会的办公室收去一个。我有时真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到国外发展。” 谢景新心里一惊,问:“去哪里?” “西班牙。” “不怕人家笑掉大牙呀!” “你别打岔。” “你会说人家那里的话吗?还得带翻译呀。” “嗳,你不知道呀,我上大学时就是学的西班牙语。” 谢景新想起来,曾听她与肖莉在叽里咕噜对过话,他听不懂,但听出来讲的不是英语。他说:“去西班牙会西班牙语就行啦?没那么容易吧。” “我舅舅在西班牙呀!他早就来信跟我讲过这个问题。”于雅先说,“我舅舅在那里混得不错,资助我出国以及出国后的生活不成问题。” “嗬,你背后有这么大的靠山,怪不得!”谢景新故意逗她:“你出去打算干什么?读书、打工还是找个老外结婚生孩子?” “这么大领导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于雅先笑着说:“好心好意找你商量,你怎么拿人家开涮呀!” “雅先,说实话,甭说你了,只要我们基层优秀的工会主席,谁要离开工会干部队伍,我心里就不得劲儿。”谢景新没笑。 “你呀,怎么说你呢?纯粹职业病!”于雅先虽然措词严厉,但语气很柔和。 “跟你说吧,这叫市总工会主席心态,你当了这个角色也会如此。”谢景新又笑了。 “什么?什么?市总工会主席心态?”于雅先显然对这种说法很感兴趣。 “你看,这你就不懂了吧?”谢景新说,“工会主席心态,首先是一种维护心态。工会作为党联系职工群众的桥梁、纽带和国家政权的重要支柱,它必须维护职工的根本利益和社会的稳定。工会的这一特殊职能,集中体现在工会主席的维护心态上,在这种心态驱使下,当有人要逃离这个队伍,工会力量受到削弱时,工会主席必然产生一种不舒服……” “得得!”于雅先打断他的话说:“你的这种维护心态跟我出国没什么联系!” “怎么没联系呢?”谢景新说:“工会维护职工的利益,当然也包括你于雅先呀。结果你要离开自己的祖国到外国去,出去以后会怎么样?会不会受欺负?想到这些问题,你说我这心里还能舒服吗!”谢景新兴致蛮高,玩笑开得越发壮观。 “得得!算你逻辑上没有问题,继续说吧,第二条。” 谢景新故意清了清嗓子说:“工会主席心态,其实是一种护犊子心态。” “护犊子,谁是犊子?”于雅先立即打断他的话问。 “你听我说嘛!”谢景新继续道,“当然不能简单地把大主席与小主席理解为老牛与小牛的关系,作为一种心态,它和工会主席的力量、威严是相联系的。工会作为职工利益的代表者和维护者,在维权过程中,难免不得罪一些人,甚至遭到打击报复,没有哪个市总工会主席不想保护基层工会主席的利益不受侵犯,这种想保护的心态中,难道没有一种护犊子的意思吗?于雅先同志,您说呢?”谢景新自己都搞不清楚,今天为何会有这样的心情闲扯。 “您甭跟我绕圈子了,接着说,这一心态和我出国你感到不舒服有什么联系?”于雅先故作严肃。但仍掩饰不住一种友好和亲切。 “简单说还是详细说?” “简单扼要吧!” “好,那我就简单说。”谢景新又故意清了清嗓子,“简单说就是,如果中国的漂亮女人都跑到国外,你说我们中国男子汉心里能感到舒服吗!” 于雅先一听,脸刷地红了,格格格格地笑个不止:“原来,原来你的,你的工会主席心态,是,是这么一个货色啊!” “这也是一种爱国表现嘛。”谢景新笑个不停。 笑罢,于雅先说:“你没正经的,我不听你胡侃了,你去洗你的冷水浴吧!” “跟你说说话很开心。”谢景新敛起笑容说,“说点正事吧,小了说,目前的状况,城建二公司非常需要你,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走,你一走,这儿怎么办?往大了说,我们市工会也非常需要像你这样的政治坚定、思想敏锐、业务精通、责任心强的基层工会主席,算是我求你留下来,还不行吗?” “你还当真啦?我只不过想试探一下你这个大主席,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个什么位置!” @文@谢景新哈哈大笑:“我觉得你也不会当逃兵嘛!” @人@“还行,跟你这样的领导还没算白干!” @书@“说哪儿去了,嗯……”谢景新欲言又止,半晌无下文。 @屋@“倒是说话呀!” “……” “怎么没声啦?” “此时无声胜有声嘛!” 于雅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笑。 谢景新说:“那天我和夏方田、冯勇进一起侃了一阵,探讨了下一步工会工作一些突破问题。”继之他把三个人议论的话题简要介绍了一遍,然后问:“你对此有何高见?” 沉默片刻,于雅先正经地说:“市总工会的工作要在过去的基础上有所前进、有所提高,我觉得,你们必须突出六个重点。第一嘛,得着力研究新形势下工会发展的特点和规律。随着政府管理职能的转变,对工会如何适应这种新变化,提出了新的课题。这就要求工会充分认识经济转轨、社会转型的新变化,进一步改变工作方式方法,转变运行机制,实现工会工作群众化、民主化、法制化。第二,得着力研究职工队伍的新变化问题。目前咱们市职工队伍中已经出现企业管理层、”三高“群体、产业工人、农民工等不同群体与阶层,这就需要研究,实现最大限度地维护不同阶层职工的利益诉求。第三,得着力研究构建和谐劳动关系问题。就是……”于雅先突然意识到光自己讲了,也没顾及对方愿不愿意听,“哎,你怎么没声了?” “我一直在洗耳恭听,很好。”谢景新若有所思地说。 “唉,这个事儿在电话里很难说情,不说了。对了,方红那个案子,交通队那边还没什么消息吗?逃逸的司机抓不到,方红的赔偿问题就没着落,就难以彻底脱贫解困。” 谢景新沉吟了一下说:“我估计,案子很棘手,否则不会拖这么长时间。不过我相信马局长最终会有结果的。过两天我找个时机再催促一下。”谢景新把话筒从左耳调到右耳,“听说省里调查组明天先暂时回去了?”他猛地想起来,上午尹玉来请示,说省调查组明天要回省城,下午要去服装厂参观。谢景新一听就不高兴,但他还是叫尹玉安排好,请方军先去陪陪他们,晚上他出席宴请。谢景新看看表,时间快到了,就说:“不跟你说了,晚上请省调查组吃饭。对了,那天那几个女工说的工资册造假的事,有根据吗?” 于雅先忙说:“我亲眼所见。有天我去财会科,无意之中看见了这个工资册,现在看来杨慧那还有另一个账,我们下一步必须在这个点上先取得突破。” “嗯,是要突破。” “哎,方红和方军见面的事,是不是由市总力促一下,否则任其自然……说不上得什么时候。只要方军认方红这个姐姐,那方红的脱贫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是啊,这个事我们真得策划一下。” “好了,不打扰你了。”于雅先在放下电话之前说,“我还真有件事到时候要跟你说。” 谢景新问她什么事,她就是不说。 43 放下电话,谢景新抓紧冲冷水浴,并哼起了家乡小调。 这再熟悉不过的家乡小调,使他不由想起母亲。 谢景新的家乡靠近罗霄山脉,山水秀丽,幽静的山谷小溪,给家乡人赋予了山的庄重和水的灵气。在他幼年的记忆中,家乡的父老乡亲没有一个不会唱山歌。每当唱起这些曲调,他就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母亲的慈祥和白发。如今母亲孤身在家,且身体每况愈下,谢景新十分惦念和内疚。他清楚把母亲接到省城家里,婆媳都不舒服。此时,他心里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他是母亲的儿子,他非常爱他的母亲,可在母亲需要照料的时候,他却顾及妻子而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对于母亲,他实在是满心的愧疚。而妻子那边,自从上次肖莉回去后,已经一个星期了,他一次电话都没给她打。 想着想着,谢景新的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他在用手擦泪时,一丝苦涩的笑掠上他的脸,他下意识地对自己说:“谢景新,你算什么工会主席,连自己的母亲的利益都维护不了,你也不是个男人!” 夜幕降临的时候,谢景新来到工会会馆。苏子跃等一行人去服装厂参观尚未回来,他只好耐着性子在接待室翻报纸。都快6点了,苏子跃他们在方军和尹玉的陪同下才回来。 “嗬,让大主席久等了!”苏子跃一见面像个老朋友似的。 谢景新笑问:“我们这个小地方,有什么东西值得苏领导流连忘返的?” “嗳,庙小神灵大嘛,我真没想到,你们这里有享誉世界品牌的服装厂,我们去看了看,西装质量的确上乘!”苏子跃笑着说。 谢景新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提议叫他们洗洗吃饭。 饭桌上,谢景新觉得省调查组来时自己就没有很好陪一下,这时再不热情一点,人家一定会有想法。于是搜肠刮肚没话找话,以这个理由那个理由向苏子跃等人敬酒。苏子跃也确实能喝,来者不拒,杯杯干光。谢景新自愧不如,只是象征性地端杯应酬一下。见状,苏子跃假装不高兴地说:“嗳,你怎么光让别人喝别人吃,自己却装假呢?” 谢景新说:“我这个当主席的不缺吃喝,到上面开会吃,到下面调研吃,来客人了吃,如今各种关系又多,哪路神都惹不起,因此我们几位主席几乎天天有饭局,吃喝都成了负担啦。不是我们嘴馋,当个领导,有些场面不应酬一下也说不过去。好歹还能从工作需要上给自己一些安慰。” “可不是嘛。”苏子跃抹了一把嘴边,“形式主义已经‘规范化’了,就是将不必要的东西转变成了规矩、标准。如果不按这个办,那就不正常了。那些本来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经过美其名曰,运行自如,是不是?” 方军见苏子跃一副局外人的样子,插话道:“现在就是明知在搞形式主义,但面对‘这是按规矩办的’的申辩,往往也无可奈何。” “唉,人都是环境的产物嘛。”苏子跃有些醉意蒙眬了。见此,谢景新说:“明天苏局就要回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眼下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着落,这样下去我们无法跟城建二公司的职工交待呀。” “我回去主要是向省有关领导作个汇报,至于下一步如何运作,你们也不必过于依赖省里,该怎么弄就怎么弄。企业改制问题比较复杂,有些问题甄别需要时间。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工作也得一步一步地来嘛。” 谢景新再无话可说,总觉得由他向苏子跃施压不妥。而苏子跃似乎对这事压根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当地的经济形势和拳头产品,两次提到服装厂的产品质量,像质量万里行的评论员一样,对服装厂的西装给予了高度评价。 谢景新不只是不愿谈这个问题,而且是怕谈这个问题,因而故意装傻,每当苏子跃谈西装的时候,他就扯出一个省里的部长、处长来,给这些人敬杯酒,请苏子跃代喝。 一瓶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苏子跃提议打住,说晚上还要活动活动。谢景新知道他喜欢麻将,寒暄几句就告辞了。 在他走到办公楼门口时,恰好碰到了夏方田,两人都低头想事,险些撞在一起。夏方田说:“谢主席,你家领导来电话找你呢!”夏方田历来把妻子叫做“领导”。 “她说什么了吗?” “她说找不着你了,手机一直不开。问我知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我说下午我们在一起,现在只能帮她找找看。” 谢景新把夏方田领进屋,然后拨通了肖莉的电话。 “谢景新!你想躲,你躲了今天躲不了明天。”电话里传来肖莉的声音,火气很大。 “我很忙,我躲什么啊!我没工夫和你胡闹。”谢景新耐着性子。 肖莉说:“你是很忙,我说一到晚上,你那屋里的电话怎么就打不进去呢!我接到一封信才明白,原来你是和那个姓于的在通电话!” “你说话得有根据,得负责任。”谢景新有些想发作,但还是耐着性子说,“这事你可以找于雅先问一问,到底怎么回事不就清楚了吗?” “你这主意真是妙极了!”肖莉说,“你们俩背地里捣鬼,叫我去问捣鬼的人,你当我就这么傻吗她要能告诉我你们就不会背着我捣鬼了!” 谢景新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啦!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于雅先不像你所想象得那么坏,她在某些方面特别是心地,只比你强而不比你差!”谢景新也没好气了。 “好哇!你终于不打自招啦!”肖莉在电话里尖叫,“姓于的比我强是不是?你们好上了是不是?你想离了我娶她是不是?告诉你谢景新,你写离婚申请书吧,我姓肖的给你签字,但是,得等我80岁生日的时候!你现在想离,姓谢的,告诉你,没门儿!”肖莉说完不容分说就把电话撂了。 谢景新捏着话筒愣在那里好半天没动,夏方田过去把话筒从他手里拿下来放在话机上。 “为什么事吵架?”夏方田坐在谢景新的对面,点着烟问。 “唉,这人简直是神经病!”谢景新说,“她什么事我都能容忍,但她容不下我老母亲,我绝对不能容忍!老太太一辈子不容易,还能活几年?可来我家没住几天就让她给气走了。于雅先那人,你是了解的,多正派的人,可肖莉非追问我跟于雅先打什么主意不可,你说这哪儿和哪儿的事啊!” “谢主席,你家那位领导哇,叫我说是欠点火候,在有些事上有点四六不懂。”夏方田直率地说,“本来她应该支持你的工作,跟老婆婆处好关系,让你无后顾之忧。唉,这事你算摊上了,慢慢折腾吧。” “家里的事我轻易不说。高处不胜寒啊,要是贫民百姓就没那些顾虑,处在这么个领导岗位上,觉得难以启齿。”谢景新说,“可肖莉是啥都不顾,怎么热闹怎么跟你闹!” 夏方田大口地吸着烟,说:“谢主席,恕我直言,你对肖莉太迁就!怕什么怕,甭说你和于雅先没有什么事,就是出格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你在家里受老婆的气,在外边找个情感上的寄托碍着谁了?你呀,不是我说你,活得太谨慎,太仔细,我要是于雅先,早不理你了。” 谢景新苦笑着说:“行啦,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夏方田也笑了一下说:“我闭嘴容易,你活受罪呀。人嘛,该潇洒就得潇洒!” “你甭教导我了。” “不,我是可怜你!” “什么?” “可怜你!不!”夏方田笑着说,“改成心疼吧,心疼你!” 谢景新和夏方田同时笑起来。 片刻,谢景新突然敛住笑容说:“哎,肖莉说她接到一封的信,说我和于雅先的关系……” “肯定背后有人捣鬼了!”夏方田忽地站起来。 谢景新点了点头:“现在还不清楚那封信的具体内容,但一定很恶毒,不然肖莉不会有这么大的火气。” “看来,事情不简单呀,眼下这环境,你想干事必然触及有些人,擦碰或冲突是不可避免的!”说完这话夏方田同情地看了看谢景新,转身走了。 不一会儿,尹玉来了。 谢景新问:“你怎么还没回家?” “苏领导他们在会馆打麻将,我能走吗?” “你陪调查组好多天,你看苏子跃情绪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法?” “满意,绝对没有问题!”尹玉觉得有些把握。 “理由呢?” 尹玉想了一下说:“第一,他们这次来我们接待的不错,该安排的全安排了;第二,参观服装厂,他看中一套西装,我和方主席商量一下,定做了三件,三位主要领导一人一件。定金交了,我们给垫的,至于全款如何处理再说,不行办公室变通一下。” “原来你们已经给他办了?这不好!”谢景新回答得没有半点余地。当然,一个办公室主任完全有能力处理好这样那样不该处理的开支,而且尹玉能处理得滴水不漏!但如果他默许,那原则的底线以后就不好把握了,谢景新担心,他开了这样的口子,尹玉和方军以后会得寸进尺,胆子越来越大。谢景新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忍住这番话没说出来,而是说:“他苏子跃是一个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他应该清楚,自己买衣服应该自己掏腰包。” “这……”尹玉还想解释。 “行啦!”谢景新打断了她的话,说:“你不要把他想得那么不像话,而应该相信他的基本觉悟,毕竟是个副厅局级干部嘛!” “理是这个理,但我觉得您还是应该多想想。” “这还有什么多想的?以后你们办公室处理这类问题必须慎重,该请示的必须先请示!” “谢主席,我……我是为您好啊!”尹玉忽然激动起来,眼眶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谢景新看着她涨红的脸,尤其看到她如此激动如此委屈,有些不忍。于是他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为咱们市总工会好,行了吧?”他的话一出口就知道坏了,女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你和她大吵大闹倒没事,但就是不能劝。果然,他刚说完,尹玉的眼泪就滚滚而下了。谢景新最怕看女人流泪,见尹玉的眼泪不断线地往外涌,他有些手足无措了。 “别以为您一个市委常委、市总工会主席就能挣开多年形成的世俗网、关系网,也许您还没动人家,倒先把自己给装进去了。”尹玉的样子仍然很激动。 “我不想当包青天,也没那个能耐,但最起码的党性原则还是要有的。”谢景新也有些激动了。 “现在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原则可言!”尹玉的声音一下提高了许多。 谢景新感到有些吃惊,这个平时在他面前从不高声说话、也从不敢违背他意愿的办公室女主任,竟然……于是他换了个口气说:“好啦,不说这个了,这样的争论是没有结果的。” 屋里顿时很静,静得只能听到尹玉轻轻的抽泣。 好一会儿,尹玉停止了抽泣。 她平静了一下说:“谢主席,您可能不知道,我曾经很恨您,那是在听到您要把我换掉的消息后。当时我也想赌气不干了,可又一想,您凭什么一来就要把我换掉呢,我做办公室主任如何,机关是有公论的,想换我,我偏不走,还要干出点样子让您看看。所以,开始我是尽力地工作,想让您对我有一个新的认识。但时间一长,我却渐渐地对您产生好感了,特别是您的工作精神,我想,我们这里恐怕是离不开您了……”尹玉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起身给谢景新杯子添满了开水,又说,“人的感情有时是很怪的,不愿离开您却盼着您能早一点调回省里工作,这里的环境太不适合您,一个小小的市工会也非您用武之地,以您的能力和条件,应该有—个更大的舞台去施展才华,所以,我整日被这种矛盾的心理所折磨。谢主席,您应该把精力放在更大的舞台上发奋地搏一回,那才是当务之急的大事。作为男人,尤其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应该把眼光放得远一些,要能拿得起放得下,而且能把握住自己人生之途中每一次机遇,否则,他就不是男人,最起码不是一个优秀的男人。我希望谢主席您是个优秀的男人,是个能成大气候的男人,也相信谢主席是个能够把握住自己命运的优秀男人。” 尹玉说话时,两只略略有些泛红的眼睛望着谢景新。是探询?是期望?还是什么?谢景新一时摸不透。他思索了一下说:“你说下去吧。” “我和您接触一段后,觉得您这个人虽然在省委机关干了很长时间,却不像一个搞政治的人,您并不完全了解官场。您要知道,世界上最光明的是官场,最黑暗的也是官场。我记不清是哪本书上写过,说官场上的人事,环环相扣,丝丝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人一旦置身于其中,根本就无法自控。你得抹平你的个性,你得掩藏你的真实想法,你对你的上司得有惊人的克制力,你对下面的人得有超乎寻常的容忍力,你得把你自己的灵魂一分为二,而且要将搭在自己身上的每一扣每一丝搭配好,平衡好,这样你才能自如地生存。这些话不能说它全对,最起码也点出了官场上的险恶。因为,你无法绝对左右你身边的任何事,也无法把握住任何一个人,不管你的权力有多大,你都不能随心所欲地按你自己的所思所想去摆平各种各样的关系,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任何人于你而言,都有可能置你于死地。谢主席,您想捍卫真理和做清官、好官都没有错,问题是您无法摆脱处处制约您的那张网。从表面看,有些人只是孤立的一个人,但他的身后呢?您触及他一个,就有可能得罪一大片,而当您一旦明白您触动的是一个您的力量根本无法撼动的圈子、一张大网时,也许一切都晚了。” 一席话让谢景新很震撼。他很吃惊,面前这位女人,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此刻,她脸上呈现出一副宁静祥和的神色,同时,似乎还有种一吐为快的轻松感。如果面前是一个饱受磨难、彻悟人生,侃侃而谈官场真谛的老人,谢景新丝毫不以为怪。但是,她却是一个年龄比自己还差一大截的办公室主任,这不能不使他对眼前这个女人刮目相看了。同时,他感觉眼前似有一种寒气迎面扑来,将他的一腔热血瞬间凝为寒冰。 沉默良久,谢景新终于艰难地开口子:“唉……怎么说呢?我没有充分的理由去反驳你的论点,但我又无法从感情和认识上接受这些,尤其我不能苟同你把官场看得那么凶险的观点。这个社会上尽管存在着许许多多黑暗的现象,但好人还是多数,就官场而言,正气的东西还是主流,如果都像你所说的,岂不是没有正义可言了吗?别说是现在,就是在封建社会里,也同样有忠臣有正直的官嘛!前一段电视里播放的宰相刘罗锅不就是铮铮铁骨的一代忠臣吗?” “那不过是一种被戏说了的人物而已,您怎么不说说封建社会有多少忠臣豪杰被腰斩于市呢?” “不是也有不少忠臣豪杰名垂青史、人人传颂吗?社会上的好官也并不是只能从荧屏上看到。” “主席,我说了半天,我只是为了您好,也希望您,多一些成功,毕竟您是……是我最钦佩和敬重的老大哥。从您身上,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为什么有的人让大家崇敬,就是他每做一件事,都会让人记一辈子,这可能就是人与人的区别。”尹玉说完后,脸腾地红了。 谢景新看在眼里,心里很是感动。 “谢谢你了,尹玉,真的很感激你能对我说这样真诚的话。我会记住你说的每一句话,在今后为人处事上多个心眼儿。你要知道,人们在憎恨邪恶的同时,更呼唤真诚,沧海桑田世事万变,唯有真诚永存,但愿这个世界都充满爱,人人多一分真情少一分邪恶。”谢景新站起身来,诚恳而平静地说,“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明天早上是不是还得送老苏他们?” 尹玉嫣然一笑:“是。没事,主席不必为我担心,我都习惯了。” “那就好。” 44 关化国最怕半夜三更来电话。自从当厂长后,家里那部老式话机的铃声会震得他一激灵,无论醒着还是梦中。为此他还专门换了一部带有乐感的电子铃声电话。 此时是晚上11点43分,他正在省城的宾馆里刚进入梦乡。作为一个企业经营者的实践使他深刻体会到,电话的内容与时间具有紧密的联系,时间越晚,则内容越坏。果不其然。 “关厂长,你快回来吧,这边下大雨了,雨水很可能马上要涌进我们低洼的二车间厂房!”电话是厂工会许淑华打来的。 关化国迷迷糊糊的脑袋立时轰的一下。他清楚,企业最关键的设备全在这个厂房,而这个厂房地势低洼,如果进水后果可就惨了。 “赶快组织人抗洪啊!” “关厂长,这深更半夜的,找人恐怕一时半会来不及呀!我们尽量争取吧!” “唉!”他的拳头不由向茶几上砸去。本来每年的汛期都在一个月后,可今年不知为啥提前这么多,这实在令关化国始料不及,“你们先顶着吧,我马上到!”说完,他啪地把电话撂了。 门外仿佛骤然变得空阔,却被黑暗充满着,望不出去。关化国全然不顾了,开着车,风驰电掣一般往厂里赶。 越往北走,雨下得越大。只见路旁的小河都浊浪滔滔,拍岸有声,河边一户人家的房基早已坍塌,一幢两层小楼被洪水冲走大半,剩余部分已经东倒西歪。 关化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老厂区几乎年年发大水,年年要抗洪。有时候半夜下大雨,职工们都自发打车回厂里。 而更让关化国感动的是职工对他那种沉甸甸的情意。 有一年春节前夕,公司召开表彰大会,评出15名先进生产者和23名企业优秀员工。主持大会的许淑华,对每一个上台领奖的人都简要地介绍了他们的事迹。台上,15张灿烂的笑脸,每个人手捧鲜花、证书站成一排。这时,许淑华说:“在我们企业里还有一位先进人物,他没有站在领奖台上。这一年里,太阳没出,他已在作业现场上;夜色深深,他还没离开现场;他也曾打着点滴在抢修工地上。你们说这个人是谁呀?”全场顿时异口同声:“关厂长!”当时,坐在第一排的关化国,心里倏地一热,缓缓站起来,向全体职工深深地鞠了一躬。台上的15名先进生产者不约而同走下台,把手里所有鲜花都送给了他,一束、两束、……实在太多了,关化国捧不过来。掌声哗哗地不停响起来,他的眼睛湿润了,对一个企业经营者来说,有什么比这掌声更宝贵的呢? 然而这一切,毕竟都是昨日星辰了。企业改制了,职工们还能不能像以往那样热爱这个企业呢?想到这,他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经过两个半小时的狂奔,关化国开车终于进入S市界。 走了很长一段路了,大约20多分钟,车子才真正进入市区。通往公司的失修路况很坏,路面净是鱼鳞坑,关化国不时做着各种闪躲。当猛然发现前方路面横着一条裂沟时,他下意识地猛发力踩死了煞车。车子带着骇人的“吱吱”怪叫骤然停住,他的前额险些撞在挡风玻璃上!定睛一看,那条裂沟被山上冲积下来的大雨冲得横亘在路面上,断开足有半米多宽,幸好车子及时在沟边停下来。 车子无论如何也是过不去了,关化国一看,这里距厂区也就几百米,便毫不犹豫打开车门,冒着雨流,深一脚浅一脚地直接朝二车间厂房奔去。还没进大门,已经感到前边有人影晃动,并有隐约的铁器刮碰物体以及相撞的钝击声。有经验的人一望而知,肯定有人在干活呢!他快步走到跟前,黑压压一片,一时看不清有多少人。 关化国觉得自己鼻腔酸溜溜的。 黑暗中,他能感觉到那些熟识的面孔都停止了劳作,惊讶地瞧着他走到他们身边,如同落汤鸡一样的自己。真没想到啊!厂区安然无恙,雨水都被及时排了出去,车间、库房被高高垒起的沙袋子堵得严严实实。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看来任何企业都应该成为一个利益共同体,只有共同的利益才能把企业和职工拴在一起呀! 黑暗中,他突然发现了身边的戴志庆,穿着一件好大的雨衣,密集的雨水已经将他的头发打成一绺一绺的,垂落下来,几乎遮盖了双眼:“老关,我来晚了,多亏了许淑华带人及时赶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继而戴志庆简单讲了一下事情经过。原来是近百名职工自发打车连夜冒雨赶到厂区。最感人的是许淑华,她身体不好却一连扛20多袋砂子,最先把厂房大门封严了。 “非常感谢大家能在这风雨之夜走出家门,来厂里抗洪,你们这种主人翁精神,永远是我们企业成功的保证啊!谢谢大家!”关化国声音颤抖,眼睛湿润了。 这时许淑华走过来,用很轻的声音说:“关厂长,职工群众是企业的主人,既然是主人,在企业遭受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也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嘛。” 此时,一道闪电如利剑般斩碎浓云。接着,巨雷在厚厚的云被中来回滚动。刹那间,雨流如注,大而密的雨点在地上打出滚滚的雨雾来。 戴志庆走过来说:“先躲躲雨吧,雨小了再说。” “不行啊!”许淑华高声向工人们发出指令,“这雨来势凶猛,大家把西库房的沙包再加固一下!” 此刻在骤雨倾泻的天地间已无法安分的工人们,在许淑华的指挥下,迅疾地行动起来,冲向海啸般的雨浪。她成了不折不扣的首领,以当之无愧地充当起这一重要角色。所有人都向她汇聚着,紧接着又在她的带领下,如铁流一样气势磅礴地流动着,把一袋袋沙包运送到西库房的大门前。 关化国无法让自己移动一下身体,无法让两眼不追随这些亢奋的人们。 几分钟后,暴雨停歇了。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天地经过洗礼,倏然间似乎只剩下了盘古开天地前的那种宁静。 在场所有的人都久久地站在残雨中发怔。 45 夏方田和冯勇进闷在办公室里一个星期,把市工会十大报告又重写了一遍。不仅把谢景新的新想法糅了进去,在文风上也进行了大胆尝试,一改过去工作报告通篇充斥空话套话的模式,既大胆地揭示了现实工作中的深层次问题,又注意了语言平实,倒有些另类的感觉。 夏方田连续几天沉在爬格子里,越写心里越没底,最后把冯勇进写的部分拿来,又作了一遍统稿,好不容易总算弄完了,便迫不及待来到谢景新的办公室递上大作,期待得到肯定的反馈,以便给自己垫点底气。他一旁默默注视着谢景新表情上每一细微的变化,见谢景新边看边拿着笔不时地勾画,就更加忐忑不安,继而自己直嘀咕:“反正让我写就这么个写法,您要是觉得不妥,或者说有些过了,你就只管改,我是啥说头也没有。” 谢景新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一直认真地翻阅着手中的文稿。过了好一阵,他霍地站起来,颇为动情地说:“好啊,老夏!写得好,我多少天想要的报告,就是这个样子的呀!我看不是写过了,而是有的地方还写得不够!” “是吗?”夏方田一副孩子般受宠若惊的样子,扯着嗓子喊道,“我还怕你接受不了呢!要是不悠着点,那肯定比这还出彩儿。” “我早就对那些八股式的报告深恶痛绝了,特别是咱们工会的报告,我觉得更应实在一点,朴实一点。” 夏方田极为兴奋:“谢主席,你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这次市总这么大的动作,这么大的决心,这么大的创新,我看,在市工会十大前,完全可以先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了,把中央和省市主要媒体记者都请来,让他们真正抓点新闻!” “这个想法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也许是夏方田的话启发了谢景新,他站起身来,给夏方田沏了一杯酽茶,让他舒缓一下,然后说:“这样吧,下午召开一个市总各部门头头的会,让大家再谈谈看法,把这个报告再完善一下。” 市总部门领导会一上来就意见不一。 一下子搞了这么多出格的东西,特别是暴露工作中问题过多,大有否定市总近年工作成绩之嫌,特别还涉及一些敏感的事情,以致会议室里很快炸了锅。赞同者很多,大都慷慨陈词,认为实事求是;反对者也不少,虽然嘴上不明说,但话里话外,阴阳怪气,心里想着什么,也基本写到了脸上。个别狭隘之人甚至认为谢景新吃了豹子胆,是贬低别人抬高自己,急于干出一番政绩后调回省里等待升迁。也有一些混日子的人感到以后肯定不好混了,谢景新在工会登上了权力最高峰,可能很快就要给吊儿郎当的人以颜色看看,为树立自己的权威打下基础。所以,作为一个铁腕人物,谢景新出手狠一点也是顺理成章的。但人们有一个共同的观点,那就是,谢景新之所以如此敢干,是因为他有省委的背景,上面有人,背靠大树好乘凉。他完全可以在不太讲究策略的前提下毫无顾忌地大干一场,而且不带任何杂念。 方军自然对这个报告稿尤其反感。见自己七易其稿、饱含心血的报告被人改得面目全非,心里就像被插进了一把尖利的刀子,他已经不觉得痛,只感到血直往外涌。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大家要稳妥,改革一定要搞,但不宜一步到位,而应循序渐进。他不时地告诫各位常委,中国的事情必须用中国的方式,出头的椽子往往先烂掉。 他的意见得到了保障部长顾凤才的支持。顾凤才在陈述了如此大动干戈的种种弊端之后,也说:“枪打出头鸟,我们还是稳妥一点好,别去惹那些无必要的麻烦!” 尽管顾凤才和方军的观点一样,但两人的出发点显然不同。 方军表面上是强调稳妥,实则是对修改他的报告稿发泄不满。而顾凤才的意见是真诚的,也是言不由衷的,这些常委们都听出来了。 以顾凤才的资历和能力,他在市总工会还是举足轻重的。他比方军来市总还早两年,按机关传统的论资排辈做法,方军这把副主席的交椅该是顾凤才坐的。当年,他俩同为副主席候选人,没当上本来可能当上的副主席,顾凤才也曾很想不通。他比方军虽然只早两年到市总机关,但年龄却大了四岁。由正科到副处这一步没跟上,就意味着今后仕途道路上的发展希望渺茫。他对机关论资排辈的做法不满,但在自己与方军作为副主席人选的时候却又期望这一做法能延续到他的头上。方军当上副主席后,正好分管保障工作,顾凤才曾想过调离这个岗位,但他又不想让人家看低自己,因而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条律规范自己,配合方军的工作也是无可挑剔的。方军作为副主席,上上下下的势力范围日益扩大,顾凤才不会感觉不到。最近市工会十大即将召开,引起人们对方军的种种猜测,顾凤才告诫自己,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支持和维护方军。 市委组织部的同志找他了解情况时,他坦然地说:“方军虽然年龄、任职都比我晚,但他的能力很强。我也能当副主席,而且自认为能当得不差,但跟方军比起来,我真诚地对你们说,他比我更胜一筹。我的确不知道方军与市委某个领导有什么瓜葛,甚至像人们传说的有什么交易,我只是从我与方军的共事中,感觉到他当常务副主席是合适的。” 这次十大报告的修改及其突破力度,顾凤才对谢景新非常钦佩。他清楚,很多举措都是切中工会的痼疾。不过按照这个报告的干法,难免要暴露和触及工会内的一些深层次的矛盾和问题,而在领导的认识上形成一种落差。这种落差的结果,顾凤才反复考虑过,无非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得到上上下下的正视,真正从工会未来所担负的使命上引起重视,从而增强对工会工作科学化、规范化、制度化建设的紧迫感,这是谢景新的初衷,也是他顾凤才所期盼的。另一种可能则是否定,为了维护“一片莺歌燕舞”的形势,把谢景新率领大家真干事所暴露出来的诸多问题视作洪水猛兽。一旦是这种结果,那对市委对市总工会尤其是对谢景新将是极其不利的!正是从这点考虑出发,顾凤才主张不要“惹麻烦”。 会上出现了沉默。 尹玉在顾凤才发言后喝口水的工夫,打破沉默:“说心里话,我非常矛盾,有时我想干脆豁出去一回,痛痛快快干一场,也不枉我们这些人在工会改革上做过有意义的事!但有时又想,谢主席,如果因为过了火,得罪了人,损害了咱们市总工会在领导眼中的印象,特别是影响了您的发展,我总觉得有点划不来。”末了她大叹一口气,“唉,这种选择的确叫人犹豫不决呀!” 尹玉听说了,谢景新的母亲早年丧偶,苦拉苦扯着他艰难度日。谢景新上大学走时,母亲以宽阔的胸怀叮嘱他“好男儿不恋家志在四方”,而自己却孤孤单单住在老房子里,一住就是七八年。谢景新结婚后曾两次把她接到城里,两次都让肖莉气走了。如今母亲年老体弱,谢景新最近本想叫肖莉回去看看,但肖莉执意不肯。谢景新没办法,只好借一个老同学出差的机会顺便去接老人家,结果人没接来,捎来一句话倒让人放心不下。谢景新的母亲说:“我给景新算了一卦。他命中注定50岁有一坎,这一坎如果过不去,官就当不长了。求你们大伙帮帮他,帮他度过这一坎!”虽然尹玉压根就不信命,但从谢景新所面临的情况看,又似乎有些征兆,因而在支持大胆改革还是支持谨慎从事问题上,就表现出一种犹豫。 之后,其他常委的发言也都反映了一种矛盾心态。 夏方田自然没有谈自己的意见,他故意问谢景新:“谢主席,大家都谈了看法,你把你的心思也说说吧。” 在其他人发言时谢景新就听出来了,除了方军是真心想维持原来报告的写法外,别的人无论是赞成还是反对的,大多内心都是在替他考虑。此时,谢景新为自己工作在这样一个集体里而感到欣慰,为有这样一群肝胆相照的同事而深深感动!谢景新在被感动的同时,再一次坚定了走下去的决心,决不能让这种改革创新因为顾虑自己的处境而放弃和丧失!因而他的发言目的极为明确,那就是最大限度地刺激大家用工会的责任意识,替代在他看来有些膨胀的个人感情色彩! 谢景新一上来就把话题扯得很远。他的大致意思说,不同的社会环境和历史条件,决定着工会的体制机制和工作方式应该有所不同。改革开放使中国工会处于一个全新的社会环境中,特别是劳动关系方面,面临着新的利益格局。由于社会历史条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工会不可能完全搬用过去计划经济时期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而必须寻求新的方法和路子。 谢景新喝了一口水,颇为动情地说:“劳动关系的变化,一方面换来了企业市场竞争力的增强和经济新一轮的快速发展;另一方面呢,那就是劳资力量的对比严重失衡!企业经营者阶层凭借雄厚的财富挤入社会政治舞台,在获得参政议政权的同时,在很大程度上掌握和控制了劳资对话中的强势话语权。反观劳工阶层,在劳资双方的博弈中一直处于弱势的地位,合法权益受到侵犯的事情司空见惯。农民兄弟们,抱着改变生活状况的美好愿望来城里打工,从事着高强度、超负荷的劳动,受不到起码的劳动保护,缺乏必要的社会保障,即使是那份微薄的工钱,还被业主拖欠和克扣。辛辛苦苦干了一年,一分工钱没拿着,他们怎么活呀?理解吗,坐在宽敞办公室里的老板们?理解吗,端着铁饭碗、衣食无忧的官员们?理解吗,阳光下一切幸福生活的人们?还有那些下岗失业职工,厂子破产了,他们被迫离开自己工作了数十年的岗位,带着茫然走向社会;单位停产了,他们怀着对企业重新振兴的希望,脚步沉重地走进社会;企业改制了,有的职工辛辛苦苦一辈子,起码的合法权益却得不到有利保障,面对这样一种情况,我们作为工会干部,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谢景新越讲越激动,他放大了声音说:“当那些职工群众遭受合同陷阱、工资拖欠、福利得不到保障等恶劣境遇困扰的时候,如果听不到工会有力的声音,感受不到工会强大的力量,那么,工会所做的一切与他们何干?这样的工会怎么会长久地生存下去!有一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很久,那就是怎样使我们工会的工作更贴近职工的问题。工会工作为什么存在盲点?其核心就是工会管理体制行政化问题,就是还有衙门口的味道。这种虚的多、实的少的体制机制没法不脱离群众。我想主要解决的办法有两个,一个是工会民主化的问题,一个是工会如何引进企业责任目标管理的问题。我觉得,有许多实际的情况需要我们深入研究,而且要作出回答和解决的。” 谢景新平静了一下情绪,继续道:“我之所以坚持要大胆改革我们工会现有的组织体系、运行机制、工作方式等等,并不是和谁过不去。大家知道,搞这样的改革也好,探索也好,无论成败,都是非常有意义的!至于一旦失败对个人的不利影响,我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景新这番发言,拨动了大家的心弦,在思想上引起了强烈共鸣。他发言完毕后,每个人的表态都显出了一种庄严和郑重。特别是尹玉和顾凤才,仿佛受到的感触更深,几次插话,并快速地在笔记本上记着。 方军尽管心有成见,但也作出感慨万分的样子。之后,他起座走向侧门,笔记本留在桌子上,水杯盖敞开。众人一看就明白:他没全走,也许去去就来。 对此,谢景心表现出一种超然的理解和大度,一直用和善的神情目送方军离去。 会议经过短暂中断后继续进行。谢景新看看表说:“都快5点了,咱们别开大尾巴会,但还有个很重要的事儿,大伙儿最后得议一下。那就是这次十大,不仅在实质内容上要有所突破,在具体组织上,运作上,也必须严密、严格,要让人耳目一新。以往那种开会人齐鼓不齐、松松垮垮的场面绝不允许出现,工会要呈现出一种新的形象,工会形象重于生命!” “这一点,我举双手赞成!工会形象重于生命,我看就把这句话作为我们这次大会的一个行动指南。”冯勇进好像憋了许久了,迫不及待地举起手来。 以一个高学历的工会干部眼光来看,冯勇进觉得在语言表达能力上,谢景新是他所见过的为数不多能让他钦佩的领导。虽然平时话不多,但一旦讲起来,情绪、节奏都把握得很有分寸,大家听惯了的文件语言,到谢景新嘴里就变得生动了,成为富有煽动性的话语。 待大家停止议论,冯勇进继续道:“形象重于生命,这句话对我们工会来说,太现实了!我看虽然新时期全市工会工作千头万绪,但最首要的,就是要一扫过去工会那些负面的不良的影响,在职工群众中展示一个给人以希望的全新形象。所以说,这句话本身所具有的生命力,绝对不会亚于历史上那些曾经脍炙人口的口号。当年,深圳在改革开放之初,提出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句今天已为全国人民所熟知的口号,在当时却是一种带有石破天惊意味的创新,它不光刺激了整个改革开放事业的发展,更对于当时人们观念的更新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而今天,我们提出这句‘工会形象重于生命’,就其内在价值而言,它对于整个新时期工会工作的科学化、规范化、制度化建设所起到的作用,绝不会小于‘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提出。因为,这句话所包含着的对于新时期工会工作建设标准的理解,以及对于工会基本职责的把握,也许还有对新时期工会组织使命的前瞻,都有着一种难能可贵的穿透力和现实性。” “你看,有文化和没文化的人说的就不一样!”谢景新下意识地朝冯勇进笑了,“勇进,你还有什么好的想法,都可以大胆地敞开讲。” “我……”冯勇进欲言又止。如果不让他讲,他恐怕想憋都憋不住,而真的让他敞开讲了,他反而有所顾虑了,因为他毕竟刚刚调来,在市工会十大上才能正式增补为市工会常委。眼下,他充其量只是个刚入伍的新兵。“还是……不说了吧?” 谢景新也猛然意识到什么,便点头同意:“也好,以后还有机会。那么,大家看看还有什么要说的?”谢景新扫视了一遍,见每个人都没什么反应,就站起身来说,“时间也不早了,那就先到这儿吧。” 46 谢景新如释重负,回到办公室就埋头在报告稿上改了又修,删掉一些过分刺激的字眼,斟酌一些不够确切的提法后,就给市委书记韩丰打电话,正式汇报了市总工会常委会希望这次市工会十大搞一些突破的打算。他觉得,眼下不能指望工会工作的大气候在短时期就能有个大的改变,在这样的大气候下,单靠工会单打独斗很多问题是很难解决的,但也不能因此不作为。没有环境要创造环境,中国的许多事情都在行与不行之间。你努力了,争取了,也许机会和成功就向你走来了。 韩丰听了谢景新的汇报后说:“我看可以把你们的意见提交市委常委会议一下。坚持党委领导、政府支持、工会运作、各方配合的工作格局,这很好嘛。建立市政府与市总工会联席会议制度、建立市人大、市政协与市总工会联系工作制度、建立市委组织部与市总工会联席会议制度,还有市总工会与县(市)区委、市国资委党委联席会议制度……也很好。估计通过的问题不大。但推进工会民主化问题……一定要慎重。”韩书记郑重地说,“我得提醒你,你们这次改革力度不小,市委这头我会全力支持你,但你们务必抱着谨慎从事的态度来对待,把工作做细、做实,把困难想得透些!啊,你记住,任何一点疏忽大意,都将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请韩书记放心,我们会全力以赴的!”谢景新心里又涌上一种沉重。 “景新啊!”韩书记动情地说:“你想干出点成绩的用心,我完全能够理解。但你想过没有,工会是一个很难突破的领域,尤其是在当前社会转型、各种利益格局正在调整的大背景下,不光是你,就是我来亲自搞,也没有把握。” 谢景新极受感动,他完全理解韩丰这番话的良苦用心。 韩丰在激烈的幕后竞争中能当上S市市委书记,是和谢景新有关系的。当年韩丰是市委副书记,同他一起竞争市委书记职位的,还有市长柏树和。本来各方面情况的天平是向后者倾斜的,由于市党代会即将召开之前,市里最大的煤矿发生了一起重大透水事故,死亡100余人,此时震动了中央高层。随即省里派出一个庞大的调查组前往S市,谢景新当时是省委办公厅综合一处的处长,被任命为副组长,专门负责有关领导责任方面的调查。他深知此行的结果,对市委书记人选的最终确定,将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平时的接触和了解中,他对韩丰稳健的工作风格和务实的工作态度,还是蛮赞赏的,而对柏树和那种大轰大嗡、华而不实的作法一直颇有微词。而调查的结果是柏树和好大喜功,以向党代会献厚礼名义违规提高煤矿产能从而造成重大事故,这无疑在客观上成全了韩丰,使他顺利当选为市委书记,而且也为后来谢景新下派到S市任职奠定了基础。柏树和因为严重的人为责任被立案审查,解除了市长职务,并受到了严厉的纪律制裁。这以后,人们对韩丰和谢景新之间关系的传闻多了起来,虽然有关领导就这一问题作过一些了解,而且已经有了正确结论,但有关两人的传闻仍像一个硕大的阴影笼罩着韩丰与谢景新,使得他们对彼此的一切都格外慎重。近来,有关谢景新与于雅先关系的匿名信也到了韩丰的手里,尽管他对这种捕风捉影的东西不屑一顾,但也增添了几分忧虑。韩丰一再叫谢景新谨慎从事,是担心改革一旦砸锅,会进一步恶化谢景新所面临的工作环境,当然也包括他韩丰的处境! 对此,谢景新心里非常清楚。 沉默了半晌,谢景新说:“方方面面的情况,尤其是一些改革一旦砸锅,对我的不利影响,我不止一次想过。但想来想去,我还是不愿放弃,觉得放弃是抛弃职责,是逃避,一种堂而皇之的逃避!叫我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心。”谢景新说这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有些微微发颤了。 “哎呀,这么吧,我要到青山宾馆见一位老领导,正好路过你们工会,你在门口等我,上我的车咱们再说。”韩丰撂下电话,就出了办公室,一辆黑色奥迪早已等在那里。 上了车,韩丰点燃一支香烟,心里仍然想着如何叫谢景新稳妥一些。 在官场工作了30多年,他已经是58岁半的人了,提升到省一级的愿望,他已经把它看做是一种侥幸,因而也感到无所谓了。眼下唯一令他担忧的是谢景新。谢景新的人品和才华上下公认,所以,有关他和谢景新的传闻,时间一长,人们自然而然也就淡忘了。只是谢景新与于雅先的关系,被一些人搅和,则可能把不是问题的问题搞出问题来。最近,市委副书记武乃群已经不止一次流露出对谢景新某些做法的不满。韩丰反复考虑过,谢景新与于雅先的关系,不会有什么过格的东西,有充其量也只是个道德范畴的问题,但领导干部特别是市以上领导干部涉足这个领域,就会把问题的道德性转化为政治性,最终在任用和发展上体现出来。韩丰相信谢景新,也相信于雅先,几次想以长者的身份提醒他们,但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毕竟他们没怎么样嘛。眼下,市工会召开十大,韩丰虽然内心是赞成搞一些突破的,觉得新时期工会工作的确越来越重要,应该抓住这一契机,把工会工作向前推一推,以使工会工作与当前复杂的劳动关系相适应,这样对S市整个大局的稳定也是大有好处的。但考虑到谢景新初来乍到,特别是目前的处境,加之工会的维权问题太复杂,涉及面太广,一旦砸锅,无疑将把谢景新有的和没有的问题像猪肠子一样提溜出来。如果出现那样的局面,不仅对自己,对整个全市的工作也会产生很不利的影响。 不知不觉,车子已经到了市总工会的门前。韩丰还没反应过来,谢景新一拉车门已经坐进来了。 “哎,怎么,拿自己不当外人呀,市委书记的车说上就上?”韩丰用一种玩笑式的口吻同谢景新打招呼。 谢景新看样子很兴奋,也许穿得过多,头上散发着腾腾的热气。他见韩书记一副随便的样子,也不由调侃道:“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和市委书记坐一个车。小时候见到村支书说话都哆嗦!” “你小子,又拿我开心?”韩丰亲昵地在谢景新的腿上拍了一下。本来他是想说服谢景新的,可是此刻面对谢景新时,韩丰又有些犹豫了。 “韩书记,记得小时候,我母亲跟我说过,一个男人应该经得起事!我就是想把大举推动工会体制机制创新,作为我要经历的一件大事来对待,所以,我请求你给我这么一次机会!”谢景新说这话时,很激动。 韩丰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好半天才说:“这样吧,我先不拍板,市委常委会慎重研究一下。关于尽快出台新的《职工代表大会规定》《厂务公开的决定》和《集体协商和集体合同的规定》,这个没什么问题,有了一个地方法规,就为工会维权开辟了道路嘛。如果常委们没啥大意见,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谢景新霍地抓住韩丰的手,使劲握了握:“谢谢您的支持,决不辜负领导期望!” “有些新的举措,可以多听听老同志的意见。” “是,我想着呢,您放心吧。” “你呀,真拿你没办法!”韩丰的脸上现出喜忧参半的神情。 S市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城市,面临着煤炭资源即将枯竭这样一个沉淀了几十年而暴露于一朝的局面,光下岗职工就有15万之多。许许多多的事情是需要有能力的人去干的。不管谁当这个市委书记,都应该是喜欢能干事的人。谢景新到任后,无论在密切联系群众上,还是在保持社会稳定方面,都自加压力,主动到位。这就是干部存在的价值,如果所有干部都能像谢景新这样,那他这个书记也就好当多了。 沉默了一会儿,韩丰又开口了:“我们市处于经济转型时期,解决职工再就业问题是热点中的热点,那么多下岗职工无事可做,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啊。你们工会对此有什么新措施吗?” 谢景新说:“在市委、市政府给工会下达安置介绍就业1000人指标的基础上,我们自我加压,向全市工会提出了全年安置介绍就业3000人的目标。在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下,我们设立和充实了再就业服务中心,同时在机关部室抽调22人,组成几个小组,集中开展攻坚。” “哦,有什么具体措施吗?”韩丰显然很感兴趣,不由问了一句。 “把指标量化分解,分配到各县区局和基层工会,落到人头,并签订责任状,市总机关干部全年每人下基层不少于100天,每个部长都有10个再就业指标,准备召开6次劳务洽谈会,同时组成3个再就业对外劳务输出联络小组,分赴几个大城市长期驻扎。同时再通过搞蔬菜大棚,建立100个再就业基地。” “这些可都是硬指标,是一件非常不容易事啊!” “工会组织不像政府部门可以遇事拍板就定,但工会却有一个天然的优势,它可以去协调各方,去组织各方,去寻求同盟的优势。总之,都算是权宜之计吧,非常时期就得有非同寻常的办法,不然怎么为市委、市政府分忧啊?” 】“好!”韩丰对谢景新的想法相当满意。 【人】沉寂了半分钟,他突然问道:“听说你与城建二公司那个小于最近联系不少?” 【书】“是。”谢景新心上一怔,问,“有什么反映吗?”其实夏方田早告诉他个别人有些议论了。 】“听说小于的丈夫去国外了。” “,有很多经验和想法,我们在工会工作很多方面有共识。加之眼下城建二公司的改制问题陷入胶着状态,我更需要与她这个公司工会主席多沟通才行。” “都谈哪些方面?” “不失我工会主席身份的方面,几乎都涉及了。” 韩丰要的就是这句话。他非常了解谢景新的为人,凡是他做过的事,再见不得人的也不会耍赖,不会往别人身上推。因而在他听了谢景新说的“不失工会主席身份”后,便深信他与于雅先接触,无论是政治还是道德的范畴,都没有出格。 韩丰放心了,吸了一口烟,转移话题道:“关于市总常务副主席人选问题,我看你也不必跟武乃群较劲,他推荐方军,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人据说各方面反映还不错。夏方田是个好同志,但毕竟年龄大了。这里关键,是你要同分管书记搞好关系,懂吗?这就是政治!” 谢景新对韩书记找他谈这些早料到了。市委书记的任职年限已经过杠,去留问题议论了一年多,副书记武乃群接替的风声也很高。谢景新判断,很可能是武乃群与韩丰个人关系也很微妙,而怕他与武乃群关系搞僵。那样,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既要给武乃群的下步发展蒙上阴影,又会给谢景新的工作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谢景新没有作声,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韩丰换了个话题:“城建二公司问题的处理,有什么进展吗?” “损害职工权益的问题,基本得到了纠正。审计报告和司法鉴定咨询意见在还原公司所谓改革过程的同时,也让国有资产转移的路线图渐渐浮出水面。可是没有突破性的进展,主要是国有资产流失问题,由于时间久远,管理混乱,很多东西很难分清到底是经营不善还是另有原因,恐怕一时难有结果。省调查组和市总工会意见,改制工作暂时停一停,等有些问题查清了,再重新制定更加周密的改制方案,区里也接受了这个意见。” “区里恐怕不大乐意接受这个意见吧?这个事情查处起来难度很大呀。” “是啊,有些事情看来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有人看见河东区长李宝库和城建二公司总经理王德勤最近出现在避风塘茶楼,不知俩人是一种什么关系。据于雅先讲,李宝库在城建二公司改制问题上,好像有些过于热情了。” 韩丰看了谢景新一眼,皱了皱眉头,说:“看来河东区班子的调整,不能再拖了。” 谢景新点点头,接道:“当然,我们也不能妄自推断。现在还有一个关键性的人物,那就是公司财会科科长杨慧,此人据说与王德勤关系暧昧,又是王德勤一手安插到财务部门的,她应该最清楚公司资产的底细。如果能把她攻下来,突破口也就有了。这一问题关系复杂,要使问题客观公正地调查处理,迫切需要有关部门成立专案组独立调查,或者交由司法机关侦查。” 韩丰看了谢景新一眼,说:“下一阶段,应把重点放在这个人身上。不过,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要注意把握政策。我再给市纪委和检察院打个招呼,这个事情要快,不能总是久拖不决,否则我们不好收这个场啊。” “好吧。那我先去了。”谢景新告辞下车。 韩丰一见车子已经驶进市宾馆的大院,就说:“让车子把你送回去呀,我到地方了。” 谢景新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我就享用一次市委书记的专车喽?” “废什么话呀!”韩丰摆摆手,径直走向宾馆大厅。 47 市工会第十次代表大会如期在市人民会堂隆重举行。 不仅省总工会领导、市里几大班子领导全部出席,还实行敞门开会,会员群众可以持证旁听。 消息迅速在街头巷尾中传递开来。 谢本义和几个工友哥儿们,半信半疑走进会场。谢本义生怕市总工会的人看见,将其拒之门外,所以进了大门就往边上拐。然而冤家路窄,刚拐两步,便与方军走了个碰头。谢本义心里“咯噔”一下子,毕竟心中有愧,忙掉过头去。 方军显然认出了谢本义,可让谢本义没想到的是,方军没表现出丝毫不快,甚至脸上还挂着一丝苦涩的笑意,谢本义也不硬气了,尽管脖子还梗着,心里却在想:这种场合,还是和为贵好。 这时候方军说话了:“哎,小谢,你们几位别乱走,一楼坐区都是会议正式代表,你们请上二楼,那设有开放席专区。” 谢本义没有想到,人们竟然如此重视工会,整个会场的确都坐满了,连许多离退休的都来了,没有一个空位。他僵硬地朝方军笑笑,按着对方手指的方向上楼坐下,才把一颗半悬着的心放下了。 也许是第一次经历市工会开代表大会,谢本义感到一切都十分新鲜。原以为这种会议就跟车间里的学习会差不多,东扯西拉,漫无边际,最终什么都一塌糊涂。可眼下,会场里没有交头接耳的嗡嗡声,没有睡眼惺忪的委靡之态,没有一个人随便走动。整齐有序的坐立,热烈如潮的掌声,庄严雄壮的国际歌……所有这些,浑然一体,给人以非常郑重的氛围。 谢景新做报告的声音在大礼堂里显得非常浑厚: “从明年开始,市总决定改革现有的全委会例会制度,把每年的全委会扩大到代表大会的规模,实行现任代表常任制,一律敞开大门,让广大会员群众在更大的程度上享受民主和监督的权利……” 旁听席上,谢本义听得津津有味,他觉得这个谢景新的确不一般。 本来谢本义对官员是一直抱有成见的,甚至反感。别看他文化不高,身份平庸,但有一副高傲的心志,平时有时间就看书看报,特别关注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那些官员们蹩脚的说教,他向来嗤之以鼻。奇怪的是,自从上次与谢景新短暂的接触,他对官员的看法便有些改变了。眼下他真真切切地被震撼,被感动了。工会主席,一个多么亲切而凝重的称谓,你仅仅是在为全市几十万工人兄弟呐喊吗? 这样的念头从心底不停地涌动,谢本义情绪就又有点失控了。他猛地站起身,一个人使劲鼓起掌来。本来是不合时宜的举动,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瞬间工夫,掌声席卷了会场,谢景新的报告被长时间地打断了。 对各位代表来说,聆听这样的工会工作报告,还是第一次,因此格外新奇。许多人翘首张望,都把期待、好奇、敬佩的目光投向没有一点矫揉造作的谢景新身上。代表们从谢景新的报告中听出来,这位新来的工会主席看问题很准,讲话、做事很实际,也很大胆。不像有的领导,讲话很温和,很稳当,很难挑出什么毛病,讲的全是正确的话,保持一致的话。又全是废话。这样的讲话工会干部们听腻了,听谢景新的讲话反而感到新鲜。他们感觉到,谢景新是位有胆有识的人,也是个敢想敢干的人,很可能会在S市工会历史上掀起一场风暴。 当然,也有人担心,这么大胆地揭示工会工作中的问题,前任会不会有想法?种种探寻的目光不时在市总工会老主席、现任市政协副主席柳际标脸上掠过。 方军投过去的目光里更渗透着一些复杂的东西。如果谢景新作的报告,全部出自他的思路和手笔,那他此时心里该有多舒服,可惜,自己饱经心血的报告原稿已经被彻底地“枪毙”了!这个报告不同于以往那些诸如什么决定之类的材料,其分量非同小可,将成为“历史性的文献”。它的基本要求是要有思想性、有政策性,有可操作性,必须要由熟悉全市工会工作情况和有较高理论根底和政策水平的人来起草。以往,在市总工会这块地盘上,大材料都是方军主笔,夏方田充其量是帮忙协助,对于任何文字材料,他就是最高法官,掌握着最高的判定权力,可这次,太伤自尊了。刚开始,他觉得让夏方田重新起草报告,肯定难以顺利完成,因为谢景新在省委大机关待过,是懂材料的。他是很挑剔的领导,也是有水平的领导,不像以往的工会主席那样好蒙。他还等着看夏方田的笑话呢,哪里想到,报告竟这样被人叫好。这个出头露脸的荣光居然叫夏方田给弄去了,方军怎么想怎么窝囊。 这种情绪,已经不止一日地折磨着他了。眼下,他唯一指望的,就是柳际标。作为前任主席,难道就会允许后来者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方军清楚,柳际标是不情愿退居二线的,从年龄上来讲,本来还能干一年半载,谢景新从省里下来,无疑加速了他的退位进程。从感情上讲,柳际标对谢景新肯定是排斥的,加之谢景新到市里工作时间不长,好多人事关系还不摸门呢,跟柳际标关系一般化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这个时候有这样一根导火索,这位老资格副市级领导恐怕不会轻易置之不理。如果这样,可就有热闹看了! 按惯例,大会下午分组讨论,方军恰好和柳际标一组。 柳际标端了一杯茶,品了一口,说:“方主席,你马上就要荣升常务了,先说说吧。” 方军长吁了口气,拿本子扇着凉风,说:“哪里哪里,还是老主席给我们先讲讲吧。” 他清楚,柳际标毕竟做过多年的市级领导工作,不会像常人那样,轻率地流露出喜悦或气愤之情。果然,柳际标平淡地“唔”了一声,说:“这个报告是谁执笔?有些东西挺超前。不过有些文字上还得雕琢雕琢。” 看他那样子,对工作报告里涉及前任的问题好像一点都不放在心里。方军心里急,却又不好意思显现出来,顺手拿起工作报告稿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柳际标话锋一转,却说:“不过,这个报告还是真有些力度!” 方军眨着眼,有点纳闷:“力度,什么力度?” 柳际标扫视了诸位代表一眼,进一步点明道:“离开工会后,一直想再来工会看看。景新同志主持市总工作后,很多工作、很多活动都很有创意,包括这次开会!从咱们工人阶级身上,从咱们各级工会干部的身上,我看到了咱们这个负重前行城市的光明和希望!” 方军有点意外,这柳际标老糊涂了吧! 聪明反被聪明误,方军此时此地,可没有摸透柳际标的心思。 原来在十大前,谢景新带着工作报告稿,特意登门拜访,征求市总老领导们的意见。这位市总工会老主席对此十分感动,同时也对这个工作报告的一些突破深有感触。在谢景新上午作报告的整个过程中,柳际标边听边深深地反思。作为一名领导干部,从能力、从工作、乃至党性方面,他还是出类拔萃的。作为从事工会工作多年的老领导,他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对工会工作感悟和想法。只不过限于方方面面的条件和阻力,以及自身年龄的原因,他在位时难以或没有进行大胆的除旧布新罢了。听了谢景新的报告,他很感慨。将自己未竟事业付诸实施,那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吗? 柳际标突然提高了声音:“始终把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作为党全部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始终把实现和维护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作为党的理论和路线方针政策以及全部工作的根本依据,是我们党始终保持先进性的重要体现之一。党的这种先进性体现也是对工会组织的根本要求。景新这个工作报告,可以说初步回答了工会组织如何体现先进性和怎样体现先进性的重大问题。工会组织实现党的先进性对自己的要求,就必须全面履行各项社会职能,突出维护职工合法权益这一基本职责,真心实意地做到以职工为本!” 柳际标显得很激动,喝了口水,控制一下情绪,继续道:“有人可能认为,这个报告触动了工会工作的一些深层次的问题,甚至认为有些老领导脸上没面子。面子值多少钱?只要是实事求是的,只要是有利于工会工作改革发展创新,我们就应该抛弃这些杂念,举起双手来欢迎它!” 大家情不自禁地为这位开明的老主席鼓起掌来。 方军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后来柳际标又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历时两天半的市工会代表大会开得十分成功。不但顺利地选出了新一届市总工会领导,也一致通过了工作报告。当大会主持人宣布谢景新以全票当选为新一届市总工会主席后,全场掌声如潮,特别是谢景新与柳际标新老主席双双走到主席台中央,紧紧拥抱的一瞬间,代表们的情绪达到了高潮,大家不约而同地起立,掌声经久不息。 48 大会的结果让方军既愉悦,又惆怅。愉悦的是,他仅差5票顺利当选;惆怅的是,他远没有谢景新、夏方田等人风光。 这两天,他完全处于一种高度紧张之中,虽然作为市委唯一推荐的市总工会常务副主席的候选人,他几乎没有落选的可能,但他毕竟心里没底。他从武乃群那里了解到,市委常委会上,谢景新对推荐他任市总工会常务副主席,尽管没提出什么异议,但也没说过什么好话,这说明谢景新对他还是心存芥蒂的,只不过迫于大多数人的意见,他不好再说什么罢了。那他明着不好反对,暗地里会不会在选举时从中作梗呢?好在方军担心和设想的情况并没有出现,下午的选举,共有300多名代表,他只差5票,可以说相当不错了! 整整一下午,方军的心都乱糟糟,各种对未来的憧憬与想象不停地在脑海中闪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事。顺利迈过这一步,45岁解决了市里正局级,50出头也许就能登上市委常委、市总工会主席的位置,然后说不定再过两三年还能当上市委书记或上调到省里。这样的前景也太诱人了,谁不会为之心动?方军当然知道自己想得远了点,谁的官运都不可能这么一帆风顺,官场如战场,变数总是很多的。但他又觉得自己也不完全是痴心妄想,万丈高楼平地起,省城里的大官不都是这么一步步上去的吗?只要自己把握得好,变数也是可以成为定数的。这样想来,方军便感到眼下摆在自己面前最大的对手也就是谢景新了。于是,他不由得把这两天的事情在脑子里又反复过了几遍,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谢景新这次在十大上所做的工作报告,代表们在讨论时好评如潮,谢景新的人气指数节节攀升。这无疑对自己下一步是很不利的。 这天晚上回到家,他就跟市委副书记武乃群通了一次电话。方军觉得此时应该探一探武乃群的反映,看他有什么想法。不想武乃群电话里第一句就是:“这谢景新的确是个人物啊!” 这搞得方军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但武乃群接着就笑了:“你得承认,谢景新是一个能干事的人,他下来也非常需要政绩,不过干事越多,是非也就越多,给人可抓的把柄也就越多,这就是眼下政界的现实!” 方军这才松了一口气,说:“武书记,谁说不是呢,这人很难听得进不同意见呀!您看,他这个工作报告,很多成绩没有讲到位,不足倒讲了不少,这不大有否定上届市工会班子工作之嫌吗!再有,市里给1000人的再就业任务,本来已经不轻松,可现在市总工会又自己增加了2000人,这不是太……” “是啊,他这么做的确太显示自己了,不过,你刚当选常务副主席,还是要跟他搞好关系,多做一些配合的工作,这对你的发展有好处。” “那您作为分管领导,也不能让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呀!” 武乃群的胖脸上掠过一道阴影,他很不自然地干咳了两下,说:“这个……这个事儿啊,不是不管,到时自会有人管他的。这不,省报的萧万长还想找他麻烦呢。听说老萧跟你们工会借台车用用,让谢景新给要回去了?” 听武乃群这么一说,方军就有几分激动:“可不是吗,就因为这事,萧万长老不乐意了,多少年和市总工会建立的铁感情,让他这一锤子全给砸了!” 武乃群说:“萧大记者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最近专门了解有关领导干部的腐败问题,准备写内参呢!你前程远大,不用管别人怎样,和老萧这样的人搞好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武乃群一席话让方军茅塞顿开,我为何不可利用一下萧万长呢?谢景新毕竟是市委常委、市总工会一把手,而自己怎么说还是羽翼未丰,势单力薄,即使跟他尿不到一壶里去,也决不可针尖对麦芒。将矛盾公开化,那不是愚蠢至极吗?而利用好萧万长和谢景新的矛盾,特别是前者的能量,既可避免自己和谢景新发生正面碰撞,又可起到打压谢景新的目的,何乐而不为! 方军不无兴奋地对武乃群说:“据我所知,老萧对谢景新的劲儿大着呢,您的意思,是我们如何帮助萧万长做些文章?” 武乃群显然不想正面回答方军的问话:“啊,这个嘛……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对手多堵墙嘛。” 方军心领神会,接道:“武书记,咱们市总工会账户上,最近突然收到一百万元来历不明的资金,谢景新说是一个名叫‘微尘’的人给他写了封信,说是要把这笔钱作为扶贫帮困基金。你想,这年头还能有这样的事?我看说不定是谢景新搞的鬼,他可能乱用职权,从哪个企业弄来这笔钱,以扶贫帮困名义……” “啊,有这样的事?”武乃群立时很兴奋。 “谢景新还对我说,这笔钱只他签字才准动用。” “是吗?” “刚开始,我还没多想,这两天我越琢磨越觉得这里边有名堂。时间一长,这笔不在预算内的资金恐怕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消失了。” “说得好!不过,谢景新不会那么傻,以他的智商,恐怕还不会明目张胆地把钱搞出去。你可以密切注视这笔钱的去向,更要想办法了解这一百万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弄出来的。只要查出来,至少也是违纪,就够他喝一壶的。” “对呀!”方军把话筒从左耳移到右耳:“您看,过几天能不能把萧万长找来聚聚?您一起……” “哎——,我就不参与这个了!好了,这话哪儿说哪儿了。”武乃群显然不再热衷这个话题。 方军此时已经完全听明白了武副书记意思,也就不再说下去,跟武乃群又聊了两句闲话,道了安,听对方挂了电话,才把自己的话筒放下。 夏天的傍晚来得真慢。 眼看着太阳已经下山,但窗外的天空却依旧光辉明亮。方军此时更加躁动、亢奋。武副书记只有画龙点睛的一句话,余下的文章就得由方军自己去做了,他必须短时间内与省报萧万长碰头。对了,还有王德勤。这两个人不仅与谢景新积怨很深,而势力范围相当广。但是……眼下当务之急,是必须先给他们提供炮弹,在谢景新身上找出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制造出一些负面新闻来,要有的放矢,要有能说明问题的东西。 一个希望自己迅速飞黄腾达的人,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不择手段。在方军对未来理想的编织中,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他的牺牲品。权力总是迷人的,在人世间一切迷人的事物中,最迷人的莫过于权力了!这是方军从自己已有的小小权力中得到的启示。而现在,美好的前景已经展现,如果不作切实的努力,将会饮恨终身! 想到这儿,方军立即拿起电话,拨通了萧万长的手机:“喂,大手笔,干吗呢?” 萧万长对方军的声音十分熟悉,对对方口中带有恭维的这个称谓也很得意,即刻应道:“哎哟,是方主席呀,我们在喜来登呢,你这顺利当选常务,也得庆贺庆贺嘛,快过来,你的老同学也在!” “谁呀?” “王德勤,王总,你难道忘了?” “哦,那哪儿能,好,我立马过去!”方军眼睛一亮,王德勤也在,真是一个很好机会! 贺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屋了,从上到下,都进行了精心打扮,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无疑,她已经知道方军顺利当选。她先是上前亲了老公一口,然后又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突然郑重地叫道:“恭贺方主席,请看!” 一束漂亮的香水百合出现在方军的面前,暗香浮动,媚态百生。方军的眉头跳了跳,把花放到鼻子下闻了又闻,太令人陶醉了,他似乎忘记了夫人的存在。 贺微嘴一撇,说:“哎,你见了花就忘了我?” 方军故意气她:“女人哪有花好?” “好啊,你这个花花肠子!我再也不会给你买花了!”贺微佯装生气道。 方军忙上前去哄:“别别,逗你玩呢,还当真了?” 贺微巧然一笑,娇嗔道:“量你也不敢!” “那也不一定。” “哎呀,官升胆儿也见长?” “我看你也管得太宽了吧?管我生活,管我工作,还管我的胆儿长不长!真是总揽全局呀!”方军故意调侃。 “我不管你,你还有今天?”贺微毫不示弱。 方军眨巴一下眼睛,半晌才说:“可也是,多亏有你这样的老婆,如果能多娶几个就好了。” 贺微拧了一下他的鼻子,说:“熊样,就怕你有这皇帝的心,没这皇帝的命!” 49 市工会十大闭幕后,市总机关迅速掀起抓落实的高潮。 促进下岗职工再就业首先被列为当前重中之重,用谢景新的话说,就是头拱地也要完成3000人的任务指标。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对工会组织来说,由于职权有限,再加上经济形势不乐观,就显得更难了。 方军作为常务副主席,没有具体指标,负责坐镇指挥,每周听一次汇报,每月一调度,每季度进行一次综合分析。表面上看,他在组织上、制度上保证了促进下岗职工再就业工作的顺利有效进行,实际上,究竟如何,他并不怎么关心。 市总工会抽出专人组成5个城区工作组,每个部长都有10个再就业指标,分赴百里矿区的各个角落蹲点包片,一户一户地敲门,一个人一个人地咨询登记,既要把用工的信息送上门,又要将下岗职工的有关情况带回去。 顾凤才和尹玉被分到一个组,由于目标分散,机关规定一律不准派车,他们只好骑车去。他俩分到的区域是河西矿山片,在城隍庙古楼后头。需要提着自行车一步步地踩着石头台阶往上走,每到这个时候,尹玉的心中就涌起一股怀古之情。斗拱飞檐,风铃叮咚,她仿佛不是去促进下岗职工再就业,而是到庙里去进香。想到这,她不由地笑了。 顾凤才亦步亦趋,跟随在尹玉的身后。 别看他写文章、讲个课从不打憷,但干这种工作却真挠头。许多下岗职工几代人生活在煤矿,工作在煤矿,成年累月地挖煤。如今煤炭资源枯竭了,就像维系生命的一根弦突然断了一样,使他们近乎绝望。这种“重煤情结”和他们的自我封闭,就像大石头一样挡在他们的脚下。 尹玉仿佛熟门熟路,到了矿工住宅区,咚咚咚就敲响了一个人家的门。没人应声,她就又敲。咚咚咚…… 旁边的一扇门叭地打开了,探出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女人脑袋来:“你们找谁?” “啊,我们是市总工会的,来帮助你们再就业的!” “那你们就赶快回去吧,别瞎忽悠了。”那个乱糟糟的脑袋说完,缩回去,门叭地一声又关了。 尹玉和顾凤才一时不知所措。再敲吧,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说不上还要给你两句什么难听的话。等吧,等到啥时候人家才能再探出头来。两个人商议了半天,还是尹玉下的决心:再敲! 第二次敲门,半晌没有回音,忽然门开了,从里边蹿出一条大狗,吓得两人一哆嗦,不顾一切往山下跑。这截子路,忽高忽低,跑起来很费劲儿,但他俩却顾不上了,呼哧呼哧,一口气跑了老远,回头左看右看不见狗的踪影,原来狗根本没有追他们。 尹玉不由哈哈笑道:“咱俩胆儿也太小了!” “差点儿没吓死!”顾凤//才一缩脖/人`/子,仍心//惶惶不知/屋`/如何是好,猛听得那院子里有人粗声大气地喊道:“看你们还走不走!”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那就再到别人家看看吧。”顾凤才心有余悸地说完,又向另一户门口走去。尹玉无奈地摇摇头,只好跟在后边。 敲了一家又一家,都不顺利,不是不开门,就是不接待,或者表情木然地作一种礼节式的表示,有人居然还流露出怀疑的目光,好像他俩是个骗子似的。 尹玉和顾凤才一人推一辆自行车,骑一阵,推一阵,多半晌才返回来时这家门口。 “用了多长时间了?”尹玉焦急地问。 顾凤才看看表,说:“都快两个钟头了,怎么办?” 尹玉看看顾凤才疲惫的样子,说:“这样吧,咱们不能第一家就掉链子,好坏就在这家先打开豁口。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就不相信,好心还能被她当做驴肝肺!” 咚咚咚……尹玉又是一阵敲。可是这次,敲了半天,一点反应都没有,尹玉只好在个树墩上坐下来。他们来时有些准备,自带了水瓶、饭盒,跑了一上午也饿了,就打开包,招呼顾凤才快点吃。 “别坐那儿,有邪风。”顾凤才提醒,“这会生病的!” 尹玉却没事似的,只管低头吃。馏糊了的豆包,不想此时倒别有一种香味,尹玉喝了一口水,接着,一霎工夫就将豆包吞进肚子里。顾凤才找了个背风的地方,也大口往嘴里塞饭,吃一口大米饭,就一口小磨香油调的萝卜菜。一盒饭风卷残云一般,眨眼也刮到了肚子里。 胃里有了食,人也有了些精神了。尹玉觉得有点凉,就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咚咚咚地又敲起门。这时门响了,两人不由地有些胸口发紧,生怕里边的那位出来就吵架。可是,预想的情景并未出现,门开了,那个乱糟糟头发的女人久久未动,两眼由热而红,由红而湿,两滴圆圆的泪珠悄然从她的鼻洼里滚落下来:“对不起,谢谢!咱不该这样对待你们!” 尹玉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哦,没事没事!” 顾凤才也放下心来,说:“大妹子,能让我们进去说吗?” 那女人看看两张执拗的面孔,连连点头:“行,咱已经看明白了,你们是好人,我叫马桂花,快请进!” 尹玉和顾凤才喜出望外,没想到,这么快就化干戈为玉帛了。进了屋,屁股刚挨住炕边,马桂花就焦急地问:“你们没吃好吧,咱给你们做点热乎的。” 尹玉忙说:“别,千万别,我们已经吃完了。” “那叫啥吃饭?咱刚才扒门缝都看见了。”马桂花的脸忽地绯红了。 顾凤才噗哧一笑:“真的不用,大妹子,你能让我们进屋,就啥都有了。” “那咱给你们烧点水,沏点茶。” “那就谢谢了。” 马桂花来到锅台前,顺势把一把柴禾填进灶膛里,火就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拨火棍在填满柴禾的泥灶里来回拨动着,火苗窜出灶门,照红马桂花的清瘦的脸膛,满屋子转眼洋溢出一种生机。 尹玉说:“大姐,你们这儿怎么像农村似的,还烧柴禾做饭呢?” “咱这矿区落后呗,住平房的,屋里没有暖气,靠它连烧炕。” 正说着,猛听得院子里嚓嚓地响,他们扭头看时,只见一个汉子已闪进门来。人穿的虽说很普通,但浑身上下却透射着一股子精干劲。顾凤才看对方时,对方也正打量着他,两人的目光一相遇,不由得都笑了。原来,进来的这位是谢本义。 顾凤才笑着问:“哎,小谢,你还认识我不?上次你们去市总工会……” “哦,哪能不认识,是顾部长吧?咳,可别提那回的事了。”谢本义有些难堪。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是我家呀!喏,这是我媳妇。”谢本义一把拉过马桂花,也很疑惑,“你们这是……” 马桂花抢过话说:“当家的,你认识市里工会的人呀,人家是来帮咱找工作的。” “是吗!” “没错,这是谢主席派的任务,没想到上的第一家就是你家。”顾凤才一指尹玉,“她是市总工会办公室尹主任。” 这些天来,在他脑子里想得最多的就是工会,特别是谢景新,简直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再看看面前两位和蔼可亲的工会领导,连他自己都觉得运气好。呀呀,满世界的人可有多少啊,偏偏工会领导第一家走进的,就是自己家的门,你说不相信命,能行吗?谢本义心里高兴得感叹一番,嘴上的话就更收不住了。家长里短,国家大事,天南海北……越唠越热乎。 这么一来,也让尹玉和顾凤才自如起来。喝了两口热茶,身上也不那么抖了,尹玉问:“大姐,刚开始不让我们进门,为啥对工会这么反感?”。 马桂花不好意思地笑了:“还不是怨他!”随即向谢本义娇嗔道:“你不说上次你去市里工会讨说法,让人给讪了吗?他回来跟我一学,我也挺来气的。” 谢本义白了媳妇一眼,说:“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嗑瓜子还能嗑出个臭虫呢,工会干部里绝大多数都是好人嘛!” “那你端详端详,我俩是不是好人?”顾凤才和尹玉故意并排一站,犹如照标准相似的敛起笑容。 马桂花一下被逗乐了,说:“别人咋样,咱不知道,但你们绝对是大好人,咱敢打赌!”看着马桂花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接着,尹玉把手头掌握的就业信息一一作了详细介绍,很快,马桂花选了一个岗位。 但是,帮马桂花找一个可心的工作并不那么容易。 第一次介绍的岗位,马桂花干了两天就跑回来了,鼻子酸酸地说:“工作还行,但就是离家太远了,而且上班早,不通公交车。” 于是又介绍一个新岗位,可干了两三天她又跑回来了,第三次介绍还是不行。 连谢本义都来气了:“算了吧,工会的心意咱领了,别理她了!” 可尹玉和顾凤才就是不信邪,仍然坚持耐心寻找适合她的岗位。经过一周奔波,终于为马桂花找到了一个满意的岗位——肉联厂的屠宰工。没想到一个女人家好这个!她越是一个劲地点头致谢,反复表示好好干,顾凤才在那边越是哭笑不得,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典型事例反映到谢景新那儿,立即得到他的充分肯定:“这就是以心对心,以实对实,用热心暖人心,用真心感人心,用诚心换人心!如果我们所有工会干部都能像尹玉和老顾那样实实在在为下岗职工办事,那也没什么困难不可克服了。” 尹玉和顾凤才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于是谢景新带头,市总机关干部就这样一家一家地做工作。为了照顾矿区偏远地区的下岗职工,他们还组织用工单位把劳务洽谈会开到了矿区下岗职工家门口,同时设立了职工求职意向的登记台,逐一登记,确定双方联络的途径和方式。针对四五十岁工人担心就业后会取消低保待遇的心理,谢景新在市委常委会上提出了扩大低保面、特困职工临时就业低保待遇保留一年的建议,得到市委、市政府的采纳。谢景新还带着两个酒量大的,到工商、税务、城管等部门一家家地跑,一方面以他的市委常委身份协调各方,一方面碰到扎一锥子都不出血的,就靠喝酒拿下。中国的事情就得以中国的方式办,这样一来融洽了关系,双方感情拉近了,有些看似不行的事情也就行了——最终几个部门联合出台了扶持职工自谋职业的相关优惠政策。此外,市总工会几经周折,帮助市织布厂启动了生产,使200多名下岗职工重新回到生产岗位;雨田县总工会踏破铁鞋,帮助矿山附属企业招商引资,使400多名失业职工重新就业…… 人是有情物。工会的这些努力,那些下岗职工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尽管再就业并非易事,但他们清楚,工会是真心实意的呀!这天早上,尹玉和顾凤才带着几个年轻干部刚到矿区,突然发现不远处涌来一群人,举着什么东西,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一眨眼儿就站成了一大片。尹玉定睛一看,竟发现人群的上方横着印有“衷心感谢各级工会组织关怀”的大横幅。看着这拼接得七扭八歪却充满深情的字幅,尹玉心里忽地一阵酸楚,多少天的奔波辛劳终于得到了理解! “啊,谢谢,谢谢!” “不,谢谢你们,应当感谢你们!” 这是一句多么平常、又多么凝重的话语啊!尹玉的视线模糊了,一双双眼睛同时湿润了,工会干部也是人啊! 50 这天早晨。 王德勤办公室的门开着,赵永东走进来的时候,王德勤临窗而立,他背后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厚厚几大摞历年的一些资料。 窗外,天很蓝,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给城市的建筑和道路铺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赵永东站在办公桌前等了一会儿,才谨慎地叫了一声王总。王德勤扭过脸,身体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赵永东把手里的两份材料直接递到王德勤手上,说明亟待过目。王德勤没理会,让赵永东把材料放在桌上。赵永东一声不吭,把材料放好就要朝外走。 “哎,别走啊。”王德勤叫住赵永东,指指窗外问,“你看今天外面景色如何?” 赵永东如实回答:“景色很美。” “你还看没看出点别的什么?” 赵永东没有马上应话,王德勤的这句话,倒勾出了他的思绪。 赵永东知道全公司上下都说他世故圆滑,见风使舵,但他不这么干行吗?城建二公司创业时他就是办公室主任,当时经理郑荒田是个非常正直的老干部,也就是那个时期,他干得轻松愉快,用不着费太多的心劲。郑荒田走后,王德勤接任,一个纯洁的充满理想的时代就逝去了。赵永东不论是刚开始当工会主席,还是后来兼任党委副书记,上下左右均矛盾重重,要在公司立住脚,就必须终日在复杂的关系和重重矛盾中走钢丝。有人评价他天生是个辅佐别人的一流副职材料。这带有贬义,但他反过来听,这也说明,要当好副职也不容易。现在王德勤既然把话往深处问了一层,赵永东决定也把话往深处讲一层,给王德勤说一些大实话。 赵永东先关上门,然后走到王德勤身边,眼睛望着窗外而不是王德勤,上下嘴唇一动蹦出两个字:“危机。” 王德勤有些僵硬地笑笑,替赵永东解释道:“你的意思是明天早晨当我们从梦中醒来,也许就会发现城建二公司正在轰然倒塌,或者说这个班子已经走进深渊?” 赵永东不动声色,轻轻叹口气:“唉,这恐怕不是幽默吧?” 王德勤不再故作轻松了,想问赵永东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最近风声渐紧,特别是谢景新带着工会的人,四处活动,似乎越来越活跃,没有半点收敛的迹象,可见赵永东写匿名信等等小动作,并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李宝库迫于省市工作组,特别是谢景新这个市委常委头衔的压力,最近好像也变得一副患得患失的样子,在改制的态度上也不那么坚决了,一再让他耐住性子,等待良机。王德勤心里明白,这话显然是托词。年底李宝库这个区长就到站了,一旦离职退了二线,还能有什么良机?现如今上面没了撑腰的,就等于一切都完了,别说企业改制这种改法难以进行下去,就连侵吞、转移资产的问题也可能会拔出萝卜带出泥啊。 赵永东看透了王德勤没说出口的话,说:“有人下台还不是最主要的。” “那还有比这更邪乎的事吗?” 赵永东不带任何表情地说:“就眼下而言,最为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公司账面上只有9万块钱了。” 王德勤着实吃了一惊,迅速扭过脸盯住赵永东。赵永东一脸的严肃,毫无玩笑之意。 赵永东从来不和别人开玩笑,更不敢和王德勤开这样的玩笑,所以赵永东的这句话对王德勤来说太沉重太严峻,以致王德勤有些不能相信。他当然清楚公司账面上仅有9万块钱意味着什么,这是大大低于资金警戒线的数字,不够公司职工一个月的工资。离月底只有十几天了,到时候发不出工资,就会引发新的风波,弄不好还会把企业一些更大的问题牵扯出来,后果不堪设想。此外,即使不算生产必需周转的资金,水电、车辆、日常办公开支也得一大笔费用,人吃马嚼哪一样没有钱都得停下来,可哪一样都停不得啊!情急之中,王德勤突然想到,如果公司账面出现如此危机,杨慧会及时告诉他的,这几天没跟她联系,怎么就……想到这儿,他不由厉声质问:“城建局欠我们的工程款不是说中旬到账吗?” 赵永东快速回道:“眼下企业改制被停的消息一传出去,人们说啥的都有,还有人说你被警察带走了呢!本来应该按时到账的欠款,都以种种借口拖延。再有我们设立的那个宏瑞公司近来经营不佳,虽然与母公司脱离关系,但其员工的工资、奖金、养老金等支出仍由母公司承担,进出口业务所需资金也由母公司垫付,这您是清楚的。” 王德勤越发火起来:“先把那些农民工工资压下来,啥时资金缓解了再说。对了,你去把杨慧找来。” 赵永东站着没动,提醒道:“杨科长不是已经到省里参加审计培训班去了吗?要下月初才能回来。” 王德勤恍然想起杨慧走时跟他打过招呼,当时赵永东也在场,当时,他们还说起了这次办班的蹊跷。这么看来……王德勤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毕竟这仅仅是一种猜测而已,事情的发展还不至于那么坏吧? 两年前,公司经理办公会研究决定,投资分别设立禄丰、博华、成基三个控股子公司。随后通过一系列的内部股权收购,又实现了禄丰公司对博华和成基两公司的绝对控股,同时使这三家子公司与母公司脱离关系。最后,王德勤、赵永东等高管挪用公司300多万元设立宏瑞公司,由宏瑞公司收购禄丰公司70%的股权。最终,几家公司成为几位高管私人公司的控股子公司。随着城建二公司的部分业务转移到宏瑞公司,该公司的法人代表也开始由自己的“小舅子”——杨慧的弟弟担任了,城建二公司通过各种往来冲抵平账的形式已将大量资金转到几家子公司的账上。 王德勤越想心里越没底,拨叫杨慧的手机,手机关机。一种不祥之兆倏地划过王德勤的脑际,杨慧会不会出事? 赵永东说:“看来要尽快想办法跟杨科长联系上,以备不测。” 闻言,王德勤感到很是恐惧,他想骂人,却一句也没骂出来。他哪里想到,城门失火,还要殃及池鱼呢? 情急之中,他想起了方军。对这个老同学,王德勤既欣赏,又不满。欣赏的是,此人脑袋的确好使,看问题高他一筹;不满的就是太滑,怎么整也整不透他,一个小小的市总工会副主席,还总摆臭架子!真他妈的像块鸡肋,含在嘴里咽不下去,但丢了又可惜。 上周,王德勤和老朋友萧万长在一起喝酒,找到了方军,是在喜来登饭店一个包间,那次见面就不愉快。 王德勤说:为什么企业非得组建工会呢? 方军说:“为什么非得把当前有些工人权益得不到保障的责任完全推到工会头上呢?” 王德勤说:“现行的工会体制存在一些悖论的地方,这很容易导致工会角色的混乱。” 方军说:“工会本身的一些矛盾,并非工会本身可为。” 王德勤说:“悖论最显而易见的一个表现,就是目前很多工会主席都由单位的党委或行政副职兼任,一旦发生劳资纠纷,工会主席应该代表谁?” 方军说:“当前各级工会多是以自上而下的方式组建,工人对工会干部的人选并没有绝对的话语权,其中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就是你们这些老板的主导权干预了工会的组建和运行!” …… 两人都喊累了,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最后不欢而散。 思忖到这儿,王德勤拿起电话拨通了方军的手机:“喂,是老同学吗?是方大主席吗?” 方军大声大腔地说:“我在市里开会呢,王总今天怎么这么有闲心啊?” 王德勤一听,就觉得方军在“装大”,但此时毕竟有求于人,所以只好耐着性子,笑了笑,说:“兄弟,没有闲心就不行给领导打电话吗?你产房传喜讯,升了,也不能忘了老同学吧?” “咳,一个小小的工会局级干部,既无什么油水又无什么权力,算什么呀?” 王德勤不以为然地说:“那可不能小视,就是省领导、市领导,不都是从小小的科长、处长、局长一步步提起来的吗?你现在的前程已经透亮了。” 方军乐意听这样的话,得意地笑道:“现在是一切交给党,身不由己呀。今天说当就当了,也许哪天说免就免了呢。” “那哪儿能。你脑瓜够用,现在官场上像你这么有能力的并不多,如果让你当市长,也照样当得咣咣的。” 这句话把方军说得心花怒放,即刻问道:“王总对我这么看好?” 王德勤说:“岂止是对你看好,我对自己也是有信心的嘛!” “你那恐怕就叫野心了吧?” “男人嘛,没有野心还能干什么大事?”王德勤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却隐约听出方军的话有些变味。难道他已经听到了什么内幕消息?在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他就再也无心跟方军穷泡了。咽了一口吐沫,直截了当地问道:“兄弟,你知道我们公司的财会科长到省里参加培训班的事吗?” “当然知道。” “怎么这几天没信了,手机也打不通。” “怎么,沉不住气了?” “你这老同学,也不及时给我通报情况。” “好了,此地说话不方便,不多说了,官场上的东西你应当清楚,我也是爱莫能助啊。你做最坏的打算吧。撂了,啊?” 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王德勤没有进一步说下去,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明了不过了。方军的官瘾在膨胀,平时当的是官,谈的是官,想的是官,决不会因为王德勤而丢官。 这些天来,王德勤对一些狐朋狗友的不满越来越强烈,包括区长李宝库。本来公司账面的流动资金是可以的,至少短期内还问题不大,全怪区政府好大喜功,超过财力大搞政绩工程,这两年一连改造扩建了八条马路,可施工款仅支付了三分之一,其余资金全部由施工方垫付。即使这样,王德勤以前并未过于着急。他心里也有数,政府欠的钱黄不了,到嘴边的肥肉还能让它跑了?他盘算着,只要企业顺利改制,又有李宝库的关系,把欠款要回来,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并且有助于有些款项的转移。哪曾想原先预想的计划几乎全被打乱,改制成了夹生饭,再把人搭进去,那不就是偷鸡未成蚀把米吗? 思来想去,他把自己所有的郁闷和怨恨,全部归结到工会。哼,出现这种骑虎难下的局面,不全是谢景新、冯勇进,还有于雅先这些人搅和的吗!看来你软他就硬,你硬他或许就软。本来,听信方军的话,已经给了谢景新足够的面子,可是他根本不领情,反而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如果就这样任其下去,早晚会栽到他的手上! 王德勤越往深处想越感到怒火攻心,难以咽下这口气。赵永东见王德勤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也一阵发毛,就表态道:“王总,你看下一步怎么办,只要你吆喝一声,我赵永东没啥说的,你说咋干就咋干!” “看来,该——出——手——时就得出手啊!”王德勤的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挤出来的。 赵永东立即心领神会道:“您的意思动点真的?” 王德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赵永东就来了精神:“对谢景新而言,第一招见效恐怕还需时日,要赶快安排进行第二招。于雅先嘛,这个女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上回没把她怎么样,这回得给她点厉害瞧瞧。这样,既可灭一灭于雅先的狂妄,也有敲山震虎之效,起到让谢景新收敛的作用。” “嗯,不错,好主意。” “我手头有两个合适人选。” “嘘——”王德勤把食指往嘴唇上一放,示意隔墙有耳,让赵永东小点声。 51 一个星期了,于雅先由于近来太忙,没有去方红那里,所以心里一直惦着。特别是她女儿小华考学的事不知怎么样了,更让于雅先放心不下。上次临走时,于雅先特意嘱咐,一旦要有什么信儿,就立即打电话给她。可是,整整七天,一直没有电话。 这天晚上,于雅先放下筷子就带着一种疲倦的微笑和歉意来到方红家。 方红正在洗衣服。 “看我这些日子忙的,一点空闲没倒出来,噢,小华呢?哪儿去了?” “哦,是于主席呀,小华,她在……门口吧。”方红将满手的肥皂沫一甩,闷闷不乐地说,“别管她了。” 于雅先觉得有点不对劲,借着微弱的灯光,竭力在方红那过早爬满皱纹的脸上搜寻,蓦地,她的心一沉,方红那清瘦的面颊上闪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又咋了,怎么回事啊?”于雅先一扭头,见小华眼泪汪汪地正蹲在门后,便也蹲下来说:“小华呀,有啥事啊,说出来让于姨听听。” 不问倒好,一问小华“哇”地哭出声来。 “好孩子别哭,有啥事跟于姨说,啊?”于雅先一看孩子哭得像个泪人,心里就受不了只要有于姨在咱什么事都不怕听没? 方红和小华也不答话,只是哭。经过一番连哄带劝,方红终于道出了原委:真没想到,小华高考不仅过了“一本线”,而且还拿到了全国重点——财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因为高额的学费,这个懂事的孩子一直没说,昨晚才被方红发现,是因为没有按时去学校报到,档案被退回来了。 于雅先一听就急了:“你瞅瞅你,这事咋不早说呀!” 不知过了多久,方红抹了一把眼泪,语调沉缓地说:“于主席,算了吧,且不说现在想去也晚了,就是不晚,那么高的学费,咱也掏不起呀,放弃吧!” “那怎么行啊!”于雅先激动起来,“这是关系到孩子一生命运的大事,就是咱们都砸锅卖铁也得让孩子去!” 她当即拿出手机,拨通了谢景新的电话。她觉得,通知书报到截止日期是8月31日,而现在已经是9月4号了,要想挽救的话,只有谢主席出面才能有希望。果然,谢景新一听当即表态:“我们马上和省总工会和省教育厅联系,不管有多大困难也要办,一定要让这个孩子上大学。我们市总还要进一步研究这个事情,要通过捐赠或者什么别的方式,筹集一笔资金,建立一个机构,不让全市有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失学!” 于雅先顿时欣喜万分,连连说道:“谢谢,谢主席,谢谢,我代表方红和小华先给您鞠躬了!” “好了,别啰嗦了,我得赶快抓落实。一会儿你过来一下,咱们再具体商量商量。”谢景新急促挂断电话。 于雅先高声道:“听见没有,市总工会谢主席都说,不管有多大困难也要办,一定要让孩子上大学!哎呀,谢主席这人简直太好了,方红、小华,你娘儿俩真是遇到好人了!” 方红仿佛刚从梦中醒来,半晌才回过神:“摊上这样的工会主席,真是咱们这些困难户的福哇!” 泪水一下子又涌满她的眼眶。如果说于雅先刚进屋时她的泪水是委屈的、无奈的,那么现在的泪水却是兴奋的、感慨的了。她觉得,被自己所崇拜的领导所关爱,是最大的福气了。眼下,她真想大哭一场,把自己骂上一顿。她真后悔,为什么孩子这么大的事情自己却糊涂了呢?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不知会给领导增加多少意想不到的麻烦啊! 于雅先感到事情紧迫,必要时得去一趟省城,于是又简单劝了方红和小华两句,就出门直奔市总工会。 走到大门口,她被正准备上楼的方军喊住了。 “哎,于主席,有事吗?” “方主席,我……没什么事,也有点事,找谢主席。” “这话怎么理解?”方军笑着背着手站住,望着正在下沉的落日,“最近忙得一塌糊涂,也没找你聊聊。这阵子你忙什么呢?” “没有,没有忙什么。”于雅先意识到自己迟疑了一下。 “噢。”方军往前走,没有回头,于雅先无言地跟在旁边。 沉默。 于雅先心里忽然暗自激动起来,这一瞬间她在想,是不是该让方军知道眼下方红的一切了?也许此时捅破这张窗户纸,让失散多年的姐弟俩相逢,已经是时候了!至少对方红和小华来说,会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其实,她对身边这个颇有才气的市总工会副主席挺有好感,上次带人到市总工会找方军所引起的不快,虽然让她失望,觉得方军对工人群众缺少些感情,不过她还是不断提醒自己:不要过早地对一个人轻易下结论。 这些天,她一直在想,方军已经逐步实现了自己仕途上的意愿,离开家人多年,早晚要荣归故里,社会地位和生活境况今非昔比。此时他在情感上,会不会更容易接纳这个姐姐? 落日的余晖从对面楼的墙面上反射到方军的脸上来,黄黄的明亮。于雅先从侧面打量着方军,她感到他一定有什么话要说。 方军想说什么呢?此时的于雅先不想想太多,今天她自己的心里就够乱的了。 就这样,两人默默地走完了长长的楼道。等他们共同在谢景新办公室门前站定时,彼此才猛地意识到,都是为那个贫困孩子上大学的事而来的吧? 方军推门而入,于雅先紧随其后。谢景新看上去相当严肃,甚至有些焦虑。这时夏方田、顾凤才、尹玉、冯勇进也相继走进屋来。 “你们来了?”谢景新转向他们。 “是的。”几个人说。 “因为有点特殊情况,下班了也得把你们找来。一个因为家庭贫困而放弃上大学的孩子,我想我们工会有这个责任帮助她。”谢景新简短地说,用的是一种命令的语气,不容一点商讨的余地。 “至于具体情况,城建二公司的于主席比较了解。”谢景新把凝重而焦虑的目光转向于雅先一个人,“至于究竟怎么个帮法,我也没太想好,我想当务之急必须先和省招生办有关领导联系上,说明具体原因和理由,并表明我们市总工会在这件事情上坚决态度。这样,就得有人亲自跑一趟省城。” 方军望了谢景新一眼,说:“去人倒不是什么问题。可是,今年招生工作已经结束了吧。还能来得及吗?” 谢景新说:“那倒是啊。刚才我给省教育厅打了电话,所有管事的领导都不在,只有值班室有人,但一问三不知。” “这就不太好办了。”方军冷谈地说了一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于雅先不由眉毛拧了一下,几乎脱口而出,小华就是你外甥女!不过话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冯勇进说:“啥事都事在人为。” “所以,只好去人,今晚就走,见机行事。”谢景新的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夏方田接道:“对,还是先去人,因为这个事时间不等人,必须得快。” 谢景新把视线落在尹玉身上。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办公室女主任近来好像变化很大,不仅对职工群众有爱心、有责任感,最主要的,她毕竟办事能力强。如果去人,非她莫属。但转念一想,又有些犹豫了,尹玉家里还有不到两岁嗷嗷待哺的孩子呀! 但尹玉像是读懂了谢景新的心思,说:“主席,我去吧,我接触人多,说不上去了,碰上哪个,还能认识呢!” 于雅先抢过话:“我去,我对小华的情况熟悉。” “这么的吧,你们俩去,到时遇到什么情况,也好有个商量。”谢景新又转向尹玉,“孩子有人带吗?” “没事,临时让人看两天,就是有多大困难也得给这件事让路!” “雅先没有困难吧?” “没有困难!” “好吧,”谢景新说,“你们可以走了,把困难想得多一些,随时和我们保持联系。” “明白了!”于雅先和尹玉用尽可能响亮的嗓门大声回答。 谢景新最后望了一眼于雅先,仅仅是持续时间不到一秒钟的对视,他就明白了于雅先刚才的意思:该是挑明方红与方军关系的时候了! “好了好了,你们都走吧。”谢景新若有所思地摆了摆手。 办公室里空了。谢景新原地转了一圈,便开始坐下翻省里有关领导的电话本。忽然,他想起了省教育工会,就拨了一个电话。 “老陈吗?我是谢景新。” “谢主席,有什么指示?”对方又惊又喜。 “哪里是指示,我有点事情求你。”因为打过一次交道,谢景新直截了当,“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说大么,是一个特困户的孩子上大学遇到点麻烦,面临失学的危险;说小么,对您省教育工会主席来说,也许就是小事一桩。” “哎呀,谢主席,你太抬举我了,工会的协调力度你还不知道吗?再说,我刚刚接到一个通知,明早要飞到广州去开会。” “那看来这事到你这儿就搁浅了?那我就得直接找省总大主席了。” “噢……是你亲戚咋的?我看看。”对方赶忙改了口,“谢主席,我给你找到省招考办安副主任的手机号怎么样?” “那太好了!”谢景新清楚,招考办领导的手机号一向都是绝对保密的,只有极少数内部有关人士才能掌握。“我可就等你信了?” “谢主席,你放心,听我电话好了。” “我先代表那个贫困孩子谢你了!” 一个小时后,省教育工会那边果真把省招考办安副主任的手机号搞来了,谢景新随后将电话打给于雅先。 于雅先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已和尹玉站到了省委大院门口,正愁找不到门路。 “雅先,是我。省招考办安副主任的手机号,我通过省教育工会搞到了,你记一下,也许关键时候能用上。到时你就提我,他不认识我,但认识这个职务,也许管用。”谢景新根据多年的办事经验体会到,由别人转达自己的意思,有时甚至比自己亲自出面效果还好。 “是吗,那太好了!” 于雅先兴奋地记完号码,又问:“谢主席,我不明白,刚才你为什么不挑明方军和方红的关系?我觉得是时候了……” “不,一定等我们把这个事情办完、办成功,再挑明,这样对于方军来说,也许更有意义。” “那好吧。”于雅先口气上流露出不理解。 挂断电话,于雅先就拨通了安副主任的号码,她觉得这可能是小华上学的唯一的希望了。她觉得心咚咚跳,恨不得把反复想好的话,立即全部说出去。可是,任凭待机铃声怎样响,就是没人接听,于雅先那颗因希望而燃烧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她放下电话,愣在那里。 这么一来,于雅先与尹玉俩人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立定在原处,不知该做何打算了。在陌生的省委大院前,她们为一个即将失学的孩子感到了委屈。于雅先目光呆呆的,尽管竭力克制着自己,可血液还是一齐涌上来,脸紫涨紫涨的。 尹玉已经急出眼泪来:“于姐,不接电话可怎么办呀!” 就在两人束手无策之时,于雅先的手机却响了,从里边传出一个十分亲切的声音:“请问,方才谁打电话?” “哦,您是安副主任吗?” “对,你是……” 于雅先万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对方会主动把电话打回来!她也顾不得多想和客套了,像机关枪一样,一口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说了出去。更令她始料不及的是,对方也是一位非常热心和充满责任感的领导,特别是对市总工会能为一个特困户孩子的上大学问题如此重视极为感动,当即就从里边出来了。一见于雅先和尹玉满脸的风尘和焦虑,简直比自己的孩子上学都着急,更是心头一热,随即把她俩领进去了。 于雅先感到一阵兴奋,仿佛这喜讯不仅是一个贫困孩子的,也是他们这些工会干部的,当然包括自己的一份,还有尹玉的一份。于是,她边走边拿手机和市总工会联系,向谢景新及时汇报。 进了办公室,安副主任就一直操着电话,反复与有关方面特别是招生学校斡旋。他的表情都牵动着于雅先和尹玉的心。终于,他放下了话筒,大概为了掩饰内心的情绪起伏,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脸上才露出几分笑意。 “怎么样?” “行了。” “是吗?”蓦地,不知是激动还是感慨,于雅先的话语有点含混不清:“安主任,真……是……是真的吗?” “这还能有假吗?”安副主任笑吟吟地注视着这两位执着的女工会干部。 一个贫困孩子的命运真的被改写了? 两人的眼睛在这一刹那间再次湿润了。 52 这些天来,杨慧的心总是七上八下的。 特别是到省城来参加审计培训班,虽然培训除了上课、吃饭、睡觉、作业……别无他物,单调而乏味。 杨慧从心底里渴望不平凡,她从学校毕业,在城建二公司这几年间,始终憧憬和相信自己将会拥有另一种充满激情、欢乐、浪漫的生活,是与一生事业密切相关的生活,一种虽然普通却能使自己施展才干、想象力、实现非凡抱负的生活。 然而,这一切都随着企业改制的进行,特别是省市工作组的进驻戛然而止了。 王德勤让她一定顶住,并说黑暗很快过去,曙光就在前头。事情倒是那么个理儿,但谈何容易啊!工作组进驻后,很快把公司所有账本都要了去,对每一笔都进行了认真核查。工作组时常叫她过去谈话。那些常规性的问题,当然好办,这些年待干不干,一天学一句,也掌握得八九不离十,所以她回答得比较从容,但一问那些敏感的问题,她就有些吃力了,特别是利害关系明显的问题,她更是觉得难以撑得住。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几乎让她崩溃了。 纸毕竟包不住火,对公司的资产转移,早晚要露馅,杨慧一清二楚,尤其是近两年的几笔。2001年以工资结余的名义挂账138万元并转到宏瑞公司70多万;通过公司场地出租、转租向宏瑞公司转移69万;2001年至2003年通过为那些子公司提供办公设备、发人员工资和奖金、缴纳“三险”转移资金100多万;另外还将城郊8亩多土地和河东区的两处房产,以象征性的低价转给宏瑞公司。尽管公司财务有两本账,对付外来审计的是一本,留作内部掌控的是一本,但两账难以处理得严实合缝,一旦细查起来,谁能保证不出问题呢?作假账,对于一个财会人员意味着什么,杨慧心里是再清楚不过了。 从S市来时,杨慧带来不少业务书籍,本来准备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学习学习,可是这些天来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以前是没有读书的环境,眼下是没有了读书的心境。她现在才明白,读书也需要对自己的生活和未来充满信心,而她现在彻底失去了这份信心。 还有她跟王德勤的交往。她越是不让自己思念他,就越能真切地感觉到思念的痛苦。到省城后,她曾下过决心,暂时不再跟王德勤联系。她这样做,一是为了回避,不给那些虎视眈眈者以口实,二是想从此开始把这种暧昧关系变淡,日后能一点点地把最后一线联系也结束掉(现在不行,她和他已经紧紧搅和在一起)。她觉得这样不论对她还是对他都好。 黄昏。杨慧刚要走出寝室,门口突然出现两个身着蓝色制服自称是检察院的人。 一位女干警一步挡在杨慧面前,杨慧没理绕开一步继续往外走。那人又横一步挡住去路。杨慧这才注意到,对方手里拿着一张类似证件的东西。以前杨慧与检察院打过几次交道,每次皆是有人举报公司财务问题,不过大都是捕风捉影,没把她怎么样,倒是每次她都和检察院的人处得挺好,不打不相识,有的还成了朋友。可眼下显然跟以往不同,这两人全是陌生面孔,冷漠无情。 杨慧心里急着,便问:“你们有什么事?” 对方冷冷地反问:“你是杨慧吗?” “对。” “我们是市纪委和反贪局的,现在正式对你宣布双规,从今天开始,你不经允许,不准再离开这间屋子。” 让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杨慧听对方宣布完,一下子就明白了,心中不由懊悔万分。接到培训通知时,她就有些怀疑,果不其然这是一个调虎离山之计!把她弄到省城,这显然是有意要避开王德勤的视线。这事来得实在太快了。哪怕事前再和王德勤联系一次,统一一下口径也好啊。眼下发生的一切,对杨慧来说,这么突然,她会怎么样?前边有什么风险?她一无所知,她知道的仅仅是自己走进了深渊。 对面床的那个人的东西很快被拿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干警小金,这就意味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将被24小时监视。怎么办?怎样才能过去这道关?王德勤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他是不是也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一个个问号,似在剜心!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在杨慧的脸上扑簌簌地滚落。 在一旁的小金见了,和蔼地说:“杨慧,既来之,则安之。只要你摆正态度,自觉配合好我们的工作,把自己的罪过和知道的事情说清楚,组织上会考虑宽大处理的。” 杨慧如同沉入梦中,对方说什么根本没听见。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两位办案人员请她到另一房间去协助办案,让她说明有关情况。 他们说经过多方了解和调查,知道杨慧这些年做财会工作表现一直不错,目前尚未发现她个人有十分严重的罪过,如果能主动坦白揭发有关问题,本来是能够得到宽大处理的。但他们认为,杨慧的态度尚未端正,未能积极主动协助办案,存在认识误区和思想障碍。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先决定提供一些情况,帮助她认清问题,作出正确选择。 继之,他们出示了几张照片。 一见照片,杨慧立时蒙了,眼前一片空白。 王德勤与她在一起,肩并肩坐在一只竹排上。面对镜头,伸手比划着V字,笑容生动。照片背景是山,林木葱郁…… 一位办案人员说:“这是在福建武夷山,时间是两年前10月份。” 杨慧心里再次一惊。她记得这张照片是当时花钱拍的快照,怎么也会落到他们手里? 办案人员给杨慧又看了另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她家房子的客厅,厅中一个红木托架托着一块石头,呈红色,宝塔形,层层上拱,顶端浑圆。 他们说这块石头来自泰国,名字叫“步步高”。 杨慧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这块石头,是王德勤和她定情的信物,如果这样的细节他们都掌握了,那…… 杨慧把两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一言不发。 末了她说:“我想回屋,今天什么都不想回答。” 办案人员一直比较客气,尊重了她的意愿。 当晚,杨慧睡不着。她想,也许她就这样保持沉默,事情搞不好也就过去了,办案人员说的那些话可能出于办案需要,他们不一定掌握了关键的问题,目的无非是想击溃她的心理防线。他们提供的照片不会是电脑拼接的吧?他们已对王德勤采取措施了吗? 但是,凌晨,她在床上开始发抖,一种无边的恐惧向她袭来,杨慧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住了。天色大亮时,她起来上厕所。厕所里边一个仅半米宽的小窗户牵动了她的视线,往下一看,虽然这是四层,但最底层乃商业用房,探出一个平台,就等于她所在的楼层仅三层高。跳下去吧,这样的高度,只要跳得好,应该不会有什么,即使有个闪失,也不至于丧命。事已至此,只好听天由命了,不管怎样,都需要搏一搏! 想到这,她从心底便涌上一股气。拽了一把便器充水装置,哗哗的水流声正好掩饰了一切。那位女干警可能还没有任何察觉,事不宜迟,机不可失! 恍然如梦,杨慧好像听到了几下轻轻的叩门声。仿佛回到当年,王德勤梳着油黑发亮的头发,一副很斯文的样子,夹着一个公文包叩响了她家的门。 他现在在干什么?他的话还可以让她相信吗?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她一直都那般小心,谨慎从事,怎么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走到这个地步?难道这就是命?在办案人员面前接受讯问,接连的打击、惊吓,为什么总是她,这样对她公平吗?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为什么竟是这样的结局? 杨慧咬紧牙关,欲哭无泪。再也不能犹豫了!她紧紧闭上眼睛,纵身一跃,从那个小窗户跳下去了。 此时,负责看守的小金正处于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尽管她需要留意杨慧的一举一动,但这么长的时间以来没觉察到有什么异样。突然,一股冷风,小金一下清醒了,隐约看见一个影子一闪,继而下意识地朝对面床一看,已经空了,就连忙跑进卫生间往下看,顿时,一声尖叫…… 53 于雅先和尹玉在省城报捷,市里这边更是忙碌,因为还要筹措小华上学的费用。 市总工会决定从“微尘扶贫基金”中解决5000元,谢景新自掏腰包2000元,市总几位副主席和冯勇进、顾凤才又分别拿出三五百元。 方军虽然也拿了300元,但多少带有作秀的成分和面子因素。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按一个特困家庭的条件,即使现在解决了燃眉之急,以后要供这个孩子上学,经济上也是问题呀!” “没错!”谢景新说,“我已让尹玉和于雅先去和校方联系一下,给这个孩子找个能勤工俭学的岗位。”说罢,他的目光在方军的脸上停留了一下。 “你干吗这么看我?”方军没料到这件不起眼的小事,谢景新会看得这样重。 “走吧,方主席,我们到这个孩子家里去看看,也许去了,就会有更好的办法。” 方军苦笑道:“谢主席,你的工作节奏我算服了!” 谢景新若有所思地说:“但愿我们所有的努力,都不是苦涩的回忆。” 方军有些糊涂,接道:“谢主席,您不成为一位杰出的诗人,那真是有点冤。” 谢景新意味深长地说:“生活使一切虚构黯然失色嘛。” 天已经暗下来了。 远处,龙胆紫色的云块缓缓浮动着。云层稀落处,还能看见高远的暗淡的蓝空。夏日的夕晕在本来就泛红的山体反射下留下一个弱弱的轮廓,四下里显得特别的静。 谢景新心里有不少话,却不知怎样对方军说。 两人在默默无言中驱车来到方红家门前停下,恰好方红从屋里出来了。在这一瞬间,方军的和她的目光碰撞在了一起。他一怔,发现这个备受生活煎熬、心力交瘁的女人脸庞是那样熟悉,尽管两鬓已经斑白,脸色黝黑,眼睛周围已经布满了鱼尾纹,但她那特有的神情和目光,依稀可见从前的影子!特别是脸颊上那颗黑痣! “方红啊,来喜讯了,你的女儿上大学问题解决了!”谢景新首先开了口。他知道,自己将要说出的话对方军来说也许是残酷的。 方军将充满迷惑的脸冲向谢景新:“方红?她不是叫景……” “不,她叫方红。” “方红!”方军的脑袋里轰的一下子,不由张大了嘴巴,像是刚刚望见了一个奇迹。 “谢主席!”在距他们两米远的地方,方红也呆住了,她不由得再一次上下打量方军。 谢景新用手一示意,介绍道:“这是咱们市总工会的方主席。你不认识他吗?” 短暂的哑然。 方红的脸色白而复红,满是惊骇。 方军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你……哦,大概认错人了吧?”说罢,转身欲躲开方红咄咄逼人的视线。 “你……”方红显然已经认出了方军,声音颤抖而严厉地叫道:“方军,是你吗?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难道你真不认识姐姐吗!把头抬起来,眼睛看着我!” 这几句话犹如几颗钉子,牢牢地把方军钉在原地,但他依然没有转过脸来。 方红只觉得一阵阵肝火上升,爱化作了恨,恨又化作了爱,爱和恨的烈焰把她整个燃烧了!她真想走上去,狠狠地打他几个耳光,可是她控制住了自己。她又颤抖着叫了一声:小军,你如果真是小军,真的连姐姐都不认识了吗? 此时,方军如同从一场大梦中猛醒。 面前这个脸上有着黑痣的女人,的确就是失散多年的姐姐啊!尽管他无颜面对,甚至在情感上还难以接受这样一个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但毕竟不能再否认了,她那说话的神态、语气跟自己是多么相像啊! 回忆就像山溪水,只要打开闸门,它自己就会寻找河道,喧哗或者寂寞地流向它注定要流去的方向。十九年前,不,更早一点。即使那一幕令人不堪回首!那时,姐姐还是一个豆蔻年华、拖着两条大辫子的少女呢,如今她的头发已经过早地花白了! 他仍然记得,发现姐姐离家出走的时候,是一个冬日的黄昏,北风凛冽。姐姐愤然出走,一消失就是十九年。此后十九年间,他常常对这个离家出走的姐姐的生活做种种猜测,但万万没有想到,原来姐姐就居住近在咫尺的同城里,过着极度贫困的苦日子? 羞愧。极度的羞愧。方军脸上的红潮像刚才快速涌上来一样又快速地退下去,一时竟苍白得有点可怕。 终于,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下,大声喊道:“姐姐,我是小军啊!” “小军?姐姐?你心里还有姐姐?”方红手扶门框低声啜泣,“你……就当姐姐死了吧,不要连累你的前程,你从前那个姐姐确实已经死了……” 方红目光呆滞,脸色形同槁木死灰,犹如一尊石像。 两人相视,久久无言。 多少年来,除了女儿,她已习惯没有亲人了,十九年前被迫离家出走的那个苦涩的记忆,仍然令她格外惊心! 这些年来,亲人和家,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既怀念又厌恶,既渴望又排斥,既想寻找又没有那个勇气啊! 今天不再是十九年前,而今他们都已经步入中年了。眼下,一母同胞的弟弟就在眼前,那双泪水盈盈的眼睛跟自己的是多么相像!一种来自亲情的温暖倏地从方红心底泛起,她一下扑到的方军面前,颤抖地喊了一句:“小军!”继而昏过去。 方军一把扶住她,将手贴在她的脑门儿上,问:“怎么啦?姐!” 谢景新也一步上前,急忙问道:“方红,方红,没事吧?” 方红缓缓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有点儿晕,没……事。” 方军试试方红的脉搏,跳得飞快。他忙把她扶到门前的一个凳子上。很快,方红的脸上涌现出两片病态的潮红,额角上,暴露出一条细细的弯曲的青筋。紧闭的嘴角,堆出一簇水波似的细纹。干草般的头发里,已经夹杂着许多雪亮的白发。她刚刚46岁吧?理应是生命之花最丰硕的时节——精力充沛、智慧成熟、大气勃发——她却开始衰老了!也难怪。在这近二十年动荡不安、朝不保夕的生活过多地耗损了她的精力!看看这间狭小的、墙上挂满杂乱什物的小屋,便足见姐姐这些年生活是何等艰难! 方军想到这里,心里五味杂陈,直呆呆立在那里。 这时,小华从屋里出来见此情景,有些发蒙,她急急地跑到方红的身边,问:“妈妈,你怎么啦?病啦?” 方红温柔地望着她,说:“妈妈一会儿就好。小华,来!叫舅舅!” “舅舅?”小华倏地瞪大了眼睛。 “对,是舅舅!”方军一把拉住小华的手,亲昵地说道,“小华,过来,叫舅舅。” 小华仍然满脸狐疑:“妈,你不是说你是个孤儿吗?” 方红费力地支撑起身子,披散的长发遮挡住她半红涨的脸:“看你!先叫舅舅,以后妈妈再跟你细说。” 小华低下头,两只脚拘束地地在地上蹉来蹉去。 “妈妈跟你说话呢。” 小华怔了一怔,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舅。” “啊,小华!”方军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一丝泪光,他极力想用笑容掩饰住,但泪水却止不住地涌出来。他掏出手绢匆匆擦去,难为情地笑了。 “哦,对了,小华,这个也是舅舅,是你一生都不该忘记的大恩人!”方军忽然意识到谢景新就在身边,忙把小华引见给谢景新。 谢景新一直地一旁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为这就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悲欢离合而感慨万千,直到方军提起他,才缓缓走过去,微笑着说:“孩子,这回不用愁了,你上大学的问题彻底解决了。” 方红忙督促道:“对,小华,快给恩人磕头!” 小华“咕咚”跪在地上,谢景新一把将她拉起:“这怎么行呢!孩子,别谢我,要谢就谢党和工会组织吧,你于阿姨、尹阿姨,还有那么多叔叔和阿姨为你而忙碌,正是他们的努力,让你有这失而复得的上大学的机会呀!” 谢景新恳切的目光,真挚的言辞,使方军心里再次一震。是呀,惭愧呀,那么多非亲非故的人都为小华上学的事而奔波,而自己却一直那么漠然!以前,他只是听谢景新和其他人断断续续地说过方红(那时还叫景红)的一些事,他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市总工会每天都会面对各种各样的困难职工,作为局外人,对此他都麻木了。哪曾想,这个被市总工会重点救助和帮扶的对象,竟然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 方军惶惶不安地抬起头,表情有些僵硬。显然,听任着外人看着自己及家人的悲哀和不幸,对他是一种难堪的折磨。方军走到谢景新面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喑哑的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半晌,才说:“谢主席,让我说什么好呢?太感谢了,您如果早告诉我,也许……” “方军哪,别说了,只要你们姐弟俩能够重新走到一起,我比啥都高兴。我的担心现在看来多余了。”谢景新使劲握了一下方军的手,“好了,我的任务暂时告一段落,先走了,你们姐弟俩还有外甥女,团圆了,好好唠唠吧。” 一听这话,方军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就在几天前,他还同省报萧万长,还有王德勤在一起密谋,要抓住谢景新的把柄落井下石,可眼下……方军的嘴唇抽动着,几乎要哭出来。 “谢主席,我们给您鞠躬了!”方军先深深地朝谢景新鞠了一躬,继而方红和小华也来了个九十度大鞠躬。 “别别!”谢景新两手挡在胸前,往后躲闪着,“这不就是一个工会主席应该做的份内事嘛!我走了!” 方军想说什么,但却没有说出来。刚刚结束的一个个情景,每个细节都反复在他的脑海一一闪现。他感到空空落落。一个钟头之前,他还在以一个局外人的心态面对一个贫困孩子的失学问题,还在以一个客观者的角度激愤地抨击当前某些不公平的教育制度,可是,现在他居然成了这件事情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尴尬的角色!这是多么滑稽可笑的事情啊! 哦,他不由打量了眼前这间小屋,油毡顶,拼接的木门,墙壁是黄泥抹的,刷层白灰。这条小巷他路过两次,从没有注意这间不起眼的小屋。陷入深深苦痛之中的方军无法自拔,他同母异父的姐姐就住在这间小屋里啊。 方军非常迟缓地转过身子,没有勇气再正眼看姐姐一眼,他喃喃地说:“想不到你还活在世上,更想不到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方红深深地叹息一声,哽噎着说:“也没想到你会发展得这么好,愿上天保佑你,一生走好运,别像我这样不死不活……” “但愿这所有的不幸从此都结束了吧!” 临别,方红抹了抹泪水,问:“你在市里工作,认识上面的领导多,能不能把我和小华遭遇车祸的案子,找找人?” “什么,车祸?”方军有点发慌。 “是的,今年新年,在德新路,我和小华在三轮车上被一辆黑色轿车撞进沟里,造成我的右手终生残疾和小华的椎骨骨折,可是那可恶的肇事司机却逃逸了!” “啊——”这一刹那间,方军的心跳得几乎蹦出嗓子眼。 “怎么,你知道……” “噢,不……”方军一时无言以对。 那可怕的一幕,是方军今生今世都难以忘怀的呀!新年、德新路、三轮车……没错,就是他所经历的刻骨铭心的一幕! 那天,天色已晚,方军的车速越来越快,在一个转弯处,一辆残疾人三轮车突然闯入他的视线。尽管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猛踩刹车,但巨大惯力仍然难以遏制。奥迪像一发贴着公路飞行的炮弹那样从后方击中了三轮车。多亏他急中生智,猛打方向盘,车头一偏,把那辆三轮车剐进了路旁的沟里,否则后果会更加严重。他刹住车,颤颤地跑过去,看见三轮车已经三轮朝天地扣在沟底,有两个人仰着,一动不动。其中一个人长长的头发顺着仰势披散开,连接着头发的部位,悬挂着一块长长的红绸巾,非常醒目。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不是红绸巾,不是,而是从头部流出来的黏稠的血浆! 方军茫然地呆立着,他觉得脑袋要炸开了,思维变得混乱,怎么也无法集中起来,就像一团乱麻。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紧张、恐惧、还是慌乱,他只是感到头脑里一片空白。 方军四下一望,恰好是黄昏时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光秃秃、黄蒙蒙的大地上残留着冬雪黑渍渍的影子,路旁树的枝干像钢筋棍似的,一片寂静。快走吧,方军对自己说,天赐良机,他不由自主地跑向那辆车头已经瘪了一块的奥迪。打火,挂档,加油,车子猛地窜起来。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了,两耳边除了风的啸叫,听不见任何声音,好像五脏六腑都被什么东西掏走了…… 车轮紧急制动碾轧大地的刺耳声音渐渐淡去,可是碾轧在心上的伤痛却是那样的深。 不知不觉间,方军已经泪流满面。他非常同情方红,也佩服这个倔强、自尊而善良的姐姐。同时,他更加鄙视卑微的自己,此时真想扑上去跪在姐姐面前,告诉她给她造成巨大伤痛的肇事者就是自己!可是,他几次欲言又止,他没有这个勇气…… 终于,方军说话了:“该结束了,不堪回首的一切!” 像是说给方红,也像说给他自己。 方军觉得,他活了四十五岁,好像突然才明白,自己应该怎样活着。 他抬起头来,不知是惭愧还是激动,话语有些含混不清:“姐姐,我……我……我太对不起你了!” 方红一时也不知所措。 “姐姐……那……把你和小华……撞……撞到沟里的肇事司机,就……就是我呀!” “啊,什么!”方红大惊,久久地呆住了,待她完全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梦境中,一切都千真万确后,顿时一阵眩晕,几乎昏过去了。 54 谢景新回到自己在会馆的宿舍已经7点多了。 这些天的忙活,虽然颇有成效,但这种超负荷的劳作,也的确使他有些吃不消。他仰面躺在床上,半天一动不动。 这时,电话响了,他费了很大劲儿才抓起话筒接听:“喂,我是谢景新……噢,马局长!”一听是公安局马局长的声音,谢景新心里一喜,觉得可能他一直在催促的那个肇事逃逸案有消息了。 果然,马局长在电话里说:“谢主席,先跟您汇报一下,那个案子破了。交警大队通过发布协查通报、登报公开悬赏3万元等举措,到底起了作用。满坪县一个汽车修配厂的老板举报,新年那天他们接待了一个修车客户,是辆奥迪轿车,前脸及右侧车门严重受损,车窗玻璃破碎。当时他们保留了原玻璃碎片,并记下了车号。经化验和专家鉴定,此玻璃碎片与当时德新路肇事现场残留的玻璃碎片为同一块车窗玻璃。” 谢景新连忙说:“太好了,这么说,肇事车辆已经锁定了?” “是的,不过……”马局长语塞了一下。 “不过什么?” “那辆车,是你们市总工会的,车尾号是0023。” “啊,你说什么?” “谢主席,您别着急,我们已经反复核验了,的确是你们的车。据该车司机小孙讲,新年那天,他的车被你们市总工会方主席临时借用了一天。据汽车修配厂老板描述的修车人体貌特征,正好与方军相符。” “我的天!”谢景新从来没有如此惊讶!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方军开车撞上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真是命运弄人啊!“那下一步怎么办?” “我们准备立即传唤犯罪嫌疑人,您有什么指示?” “噢,没什么,我知道了。” 谢景新挂断电话,久久伫立没动。一时之间,他感到心绪很乱。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终于缓了过来,从笔记本上撕下两页纸,刚写了几行字,有人叩门。 他把纸反扣到桌上,正要走过去开门。门却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着的,谢景新从外边回来没有反锁上。 进来的是一个气质非凡的妙龄女人,有着电影明星般的面孔和芭蕾舞演员的身段,一件“V”字形领口很大的黑色薄绒细线衫,一段雪白的脖颈显得恰到好处。下身是一条白色的小喇叭裤,白色黑跟网眼鞋,黑白反差很大。所有这些,浑然一体。女人面带微笑,浑身洋溢着自信。 “谢主席,您好!” “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呀?” 那女人嫣然一笑:“相逢何必曾相识?” 谢景新疑惑:“你到底有什么事?”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刘睿,在摩尔登大酒店工作。” 谢景新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刘睿却说:“可我们现在不是已经认识了!”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崇拜有智慧、有爱心、有权力的男人是女人的天性。” “那你是为崇拜而来?” “当然不全是,崇拜只是一个动因。” “可惜我不接受崇拜。” “不要把话说得那么令人寒心嘛,谢主席,我也是职工,工会主席为职工服务、职工为主席服务,都无可非议哟!工会不是有个三服务口号,叫做为基层服务,为职工服务,为企业服务吗?” 谢景新冷笑不语。还听不出来吗?这决不是一个一般的女人,打嘴仗自己恐怕还不是她的对手。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要和自己搞什么交易,而这背后,可能隐藏着更重要的动机。一种欲擒故纵的念头使他把从心底升起的火气压住。 见谢景新没有动怒,刘睿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制作精美的请柬,说:“敝小姐是真情真意,主席切莫误会。我们只是想,您只要肯为我们夜总会开业庆典去捧捧场,我们决不会亏待您谢主席,出场费您可任意定。” 谢景新心里微微一震:真是豪爽啊,一出手连个上限都没有!一个市工会主席值这么大的价码?想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不,”谢景新在一旁决然地说,“不。我一个工会主席出席你们夜总会开业庆典成何体统?如果这个庆典确实重要,你去请政府有关领导出席岂不是更好?” “政府领导当然要请,不仅市里,连省里的史副省长还要参加呢!”刘睿说着,掏出一张名片递到谢景新的手上,“副省长参加庆典有副省长的道理,工会主席参加庆典有工会主席的道理。您可是全市职工的代言人啊,您参加了,就说明全市职工对招商引资工作是支持的,也就解除了我们在劳资关系方面的后顾之忧了。” 谢景新一看,果然是副省长史宏元的名片。但谢景新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史副省长答应参加这种庆典是可能的,眼前这个女人的这种能量,完全没有必要怀疑。 所以,为了尽快摆脱这种尴尬的局面,谢景新走到门口,不卑不亢地说:“我还有事,你们庆典有比我大得多的领导参加已经蛮好了,实在抱歉了。” “别先下逐客令嘛。”刘睿说着走到谢景新的跟前,娇嗔道:“既然谢主席不愿意为职工服务,那我这个职工就先为主席服务服务。” “服什么务?” “当然是特殊服务呀。” “我不需要搞特殊化。” “你一个堂堂的市委常委、市总工会主席,难道智商低得这么可怜,连这个都不懂?”说着,刘睿飞去一个媚眼,就动手去解谢景新的衣服扣子。 谢景新再也难耐心头怒火,一把打掉刘睿的手,厉声质问:“你想干什么?” 刘睿没想到真有不沾腥的猫,顿时有些挂不住。她把挎包往桌上一摔,嘿嘿冷笑道:“谢主席,想不到你还真是个正人君子!我看你有点不识抬举啊,你可别小看敝小姐,别看你是一个市级领导,但你能把我一个小女子怎么样?不瞒你说,敝小姐在政界有的是朋友,比你官大的多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工会主席算什么?怎么,你想让警察来抓我吗?别说警察,连警察头子都是敝人的金兰交!再说,我们之间合作,可以说是互利互惠,是双赢,你能抓到我什么犯法的证据吗?况且,敝人倒有充分理由告你强奸我,至少是强奸未遂,或是调戏妇女。只有这一点就够了,就足以让你在官场上身败名裂,痛失大好前程!谢主席,您是个聪明人,你好好想一想吧,是不是这个道理?” 谢景新头一次遇到这类事情,又气又恨,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应当说,刘睿这番话还算不上什么恫吓威胁,在眼下社会上倒是言之成理的事情。退一步说,即使把她抓起来,刘睿这样的女人,会受到法律制裁吗?谢景新岂不是要弄个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骚的下场? 一见谢景新的锐气受挫,刘睿的脸上笑意又重新浮现出来,她娇滴滴地劝道:“敝小姐也是个讲仁义的人,决不把事做绝。谢主席的大智还有爱心,我是早有耳闻,并且真是敬慕,我不相信怎么就会对我刘睿无动于衷呢?怎么就会不理解我刘睿的苦衷呢?如果你肯答应,咱们还可以商讨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够了!”谢景新猛然大喝一声。 此时的谢景新再也按捺不住,他只有一个念头:把她轰出去,别管什么后果! 谢景新一脚踹开门,抓起刘睿放在桌子上的挎包一把丢了出去,继而吼道:“滚!” 刘睿顿时慌了神,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那只挎包一落地,便从里边飞出一个类似打火机样的金属物。谢景新上前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微型录音笔,上面的液晶显示数字还在跳动,说明仍在录音状态! “卑鄙!无耻!”谢景新怒不可遏,一下子,竟找不出更多的语言。 刘睿一看招数彻底败露,再纠缠下去没必要了,就拾起挎包和录音笔落荒而逃。 谢景新真想追上去,好好痛斥她一番,可刚刚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床上,仿佛身体从上到下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55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又响了,谢景新才缓过神来,拿起话筒就问:“你是哪里?” “是我”于雅先的声音。 “噢!雅先,你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怎么样,那边都安排好了吗?” “打你这个市委常委的旗号还能不顺风顺水?学校方面对我们工会做法十分赞赏,对提出的要求非常配合,对小华的情况也很同情,特意在图书馆里,预留了个勤工俭学的岗位,就是整理图书什么的,每月有300多元的收入,足够她伙食费的。”于雅先的话语里明显带着一种兴奋之情。 谢景新不由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了。这边,方军和方红也已经相认……” “是吗!”于雅先急切地问,“怎么样?” “还好。” “那以后对方红的帮扶问题就算有着落了。”于雅先有种卸下心头一块重石的感觉,“行啦,这回咱就放宽心了!” 谢景新却说:“唉,恐怕未必如此!” “怎么,难道方军会撒手不管?” 谢景新一时不知怎么说好,这时把方军就是肇事者的情况告诉于雅先,毕竟为时过早。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好了,先不说这个事了,不管怎么说,你这个工会主席功不可没!应当予以重奖!” “奖房子还是奖地呀?”于雅先语气很轻松地调侃道。 “可惜我手里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啊!”谢景新变得滑腔滑调。 “原来是空头支票啊!”于雅先敛起笑容说,“咱可不是图你奖励呀,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谢景新心里一动。 于雅先正经地说:“说实话,我还非常同情一个人,就是你母亲。这次和尹玉在一起,了解了她老人家这辈子真不容易。” 于雅先一本正经说话,倒使得谢景新放松起来了:“你想象真够丰富的,还想帮扶我老妈怎么的,手也太长了吧?” “是的!”于雅先认真地说,“我真是这么想的。我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把老太太接到我家里,一是可以给我做伴,二是可以照顾她,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谢景新有些吃惊,半晌没有接话。他突然想到市委韩书记和刚才发生的一幕,但又不忍心让于雅先搅和进来,增加不必要的烦恼。 “你看你,挺大的主席小心眼了吧?”于雅先说,“别以为我上赶你什么,也用不着想那么多。我没别的意思,把老人家接到我家住,是我们娘儿俩有缘分,缘分比血缘关系更重要!” “我怎么小心眼儿了?给我扣帽子得有事实根据!”谢景新为自己狡辩。 “好了好了,算我冤枉您了还不行?”于雅先说,“哎,您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把老太太接来呢?” 谢景新说:“你不是帮我问了吗?请讲吧!” “最主要的是我和你老母亲有缘。以前我看见你和嫂子不和谐,以为是你们各忙各的,缺少交流,产生隔阂,现在我完全了解了,你们的不和谐,有一种重要因素,不知您意识到没有?” “什么因素?” “就是你们的不和谐恰恰集中在老人身上!” “是吗?” “谢主席,您别装糊涂啦。”于雅先说,“你听我说啊,你是个孝子,老太太孤苦伶仃一人在乡下住,眼下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你心里肯定踏实不了,恨不得马上就把她接到你省城的家里来。可是你有这心思,你那口子不愿意!她心里容不下这个乡下老太太!” “你还挺掌握情况哩。” “再有嘛,就是我和你妈妈的缘分。你说怪不怪,我一看见你妈的照片以后,就产生了一种感觉。”于雅先说到这里停住了。 “一种我妈就像你妈的感觉?”谢景新问。 “嗯!” 谢景新听出于雅先这声“嗯”,所流露出的感情是女儿般的。他很感激她,但他有太多的无奈。 见谢景新没接话,于雅先情真意切地说:“真的!我从小就失去母亲,很渴望这种母爱!” “你呀,让我怎么跟你说呢?” 于雅先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想让你老母亲到我家来住,你到底同意不?” “这不现实。”谢景新正经说。 “你不同意?” “不是不同意,而是根本不可能!你想,肖莉本来就疑心疑鬼的,在这个时候,你再把老太太接到你家里住,她还不气死?” “哈哈,领导也有思维的误区嘛!”于雅先听谢景新这么一说,乐了。 “我说的难道没有道理?” “就是没道理!”于雅先说,“因为你的判断不对。” “何以见得?” “因为我和嫂子谈过了!” “什么?什么时候?”谢景新一惊。 “就是今天。” “她说什么?” “她非常乐意。” “这……就怪了!” “主席呀,您别想当然了好不好!”继而,于雅先把跟肖莉的交谈的情况讲了一遍。 原来于雅先和尹玉在省城办完小华的事,在闲聊中,尹玉把人们私下里议论谢景新和于雅先关系的情况说了,于雅先听后心里非常不安。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本来很正常的工作交往,却出现了这么离谱的传闻!她清楚这样的传闻对谢景新肯定要造成伤害,甚至将影响他的前程。思来想去,她决定直接找肖莉谈一谈,一来澄清事实,让肖莉放宽心,别再把事情弄大;二来顺便可以把自己准备接老太太的想法说一说。 于雅先敲开肖莉的门,表现得很诚恳:“嫂子,我没打招呼,登门造访,您不介意吧?” 肖莉一愣神儿,继而不卑不亢地说:“那就请进来吧!” 于雅先落座后说:“本来我上次已经把要说的话跟您说了,但哪里想到,眼下有人在背后又做起了文章,与其让他们在暗地里瞎说,还不如自己光明正大地说清楚。嫂子,我可以负责任地跟你说,我和谢主席完全是工作关系,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我都不会做对不住您的事!这怎么可能呢?您千万别听信那些不实的传言,有人在背后鼓噪这个事情,很可能有着不可告人到目的!” 肖莉上沉默了一会儿说:“咳,你比我强,你们的确很般配,难怪人们合理想象。” “嫂子!”于雅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泪俱下地说,“您怎么就不信我的话呢,那样,您不仅会毁了这个家,也会毁了谢主席的!” 见于雅先如此真诚,肖莉心里的戒备放松了,取而代之的是涌上心头的感激。她说:“本来我也不信,可有人给我寄匿名信,言之凿凿,让人真是不得不信!你今天主动找上门来,有这个勇气,说明你心里是坦荡的,这我相信!” “您这么说,我太高兴了,嫂子!”于雅先兴奋地站起来,两个女人猛地抱在一起,潸然泪下。 片刻,于雅先说:“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嫂子,我就跟你再说一个想法。你们两口子都太忙,谢主席的年龄和能力,很有优势,他这辈子就得在政界发展到底了,将来就是当个副省级干部也应该说是很有希望的。您可能也有体会了,眼下这工会工作非常不好干,而且他处于这个位置压力大,责任也大,根本抽不出时间来照顾老母亲,也不能因为这个分散他的精力。你呢,大公司的财务处长,工作上忙完还要忙家务,也不可能有更多的时间照顾老婆婆。我呢,眼下家里就一个人,还挺孤单,正好可以把老太太接到我家里做伴,这样,既解除了谢主席和您的后顾之忧,又成全了我。您不知道,我从小8岁就没妈,我会像对待自己母亲一样,伺候好她的!” “这个……” 于雅先一席话,说得肖莉既很高兴,又很怅然。 老婆婆的问题,的确已经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她也清楚,这个问题不妥善解决,不仅她和谢景新的裂痕无法弥合,而且造成的影响也不好。尽管这个乡下老太太个性太强,自己跟她很难生活在一起,但如果长期将她扔在乡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于雅先此举一出,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哪怕是每月多掏点赡养费也行。但是,让于雅先把老太太接去,是不是也有点太过分了呢? 于雅先看出了肖莉的心思,说:“没有什么问题的,我打算认老太太做干妈,名正言顺地照顾她,您就别有顾虑了,别人也说不出什么的!” “那当然好。”肖莉笑着点了点头。 于雅先对她们这次交谈非常高兴。在她看来,肖莉之所以同意她接老太太到家住,一方面说明肖莉彻底解除了有关传言的担忧;另一方面也说明肖莉在老婆婆问题上的确有难言苦衷,亟待化解。她本来对这件事心里没底,又事前没跟谢景新商量,所以她对肖莉在这个问题上竟会与她意见一致感到很意外,兴奋得回到家就给谢景新打了电话。 听了于雅先的叙述后,谢景新说:“你说的情况让我太高兴了,不过太高兴的是,肖莉怎么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呢?” “哎呀,你们当大领导的往往容易把简单的事情看复杂了!”于雅先用一种嘲讽的口吻。 “我有一种预感。”谢景新说,“我总觉得肖莉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就答应。” “怎么,您也受我影响,跟着感觉走了?”于雅先嘻嘻地笑了笑,说,“不过,你的感觉尚处于初级阶段,发生误差的概率在百分之九十九以上!要信感觉的话,不谦虚地说,您还得跟我学。” “你让我再想想吧。” 撂了电话,这天晚上,谢景新的心态是极其复杂的,说不清到底是喜还是忧。他为于【“雅先能【“人】主动找肖【“书】莉交谈而感【“到高兴,觉得肖莉接到匿名信正在火头上的时候,于雅先去找她谈,无论是情理上还是时机上,都是非常必要的。但对于雅先讲的肖莉同意她接老母亲去她家,谢景新有点难以相信。他躺在床上,放平心态,尔后自问自答起来。 “谢景新,你同意老母亲跟于雅先在一起住吗?”“不同意。” “为什么呢?”“因为老妈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太好。” “把老妈交给于雅先你不放心吗?”“不!相信她能把老妈伺候好,甚至会对老妈倾注一个亲生女儿般的感情!” “那你为什么不同意呢?”“因为怕那些人制造出更加恶劣的负面传闻?” “那就干脆死了这个心思?”“不过,也未尝不可吧……” 谢景新这么自问自答地把自己逗笑了。他不明白在这么一个简单问题上,自己却像弱智似的,怎么理不出更令人信服的道理,而周而复始地兜圈子。 他叹息一声,把床头灯关了。 56 这天,方军很晚才走出市总工会的大门。 他始终在想,尽管方红是他的亲姐姐,表示不会追究他的过失责任,但谁能保证此事没有败露那一天呢?而一旦败露,即使是不追究他的法律责任,组织上也是不可能不处理的,而且至少是免职呀。 这时,方军恰好同司机小孙走了个碰头。虽然对方仍然殷勤地和他点头示意,但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异样,而且对他的称呼已经变了,不再叫他方主席,而叫“老方”了。这一细小的变化,令方军不寒而栗。是不是他已经知道了什么?难道警察已经找过他?如果那样,可就什么都完了!“妈的,什么司机,太监!”方军在心里骂了一句。 司机小孙多少年来一直兢兢业业侍候领导,仿佛任何时候都任劳任怨。只要领导一出门,就立刻上前请示用不用车。现在,他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工作态度,只是说了一句:“才下班啊。” 方军“嗯”了一声,想说些什么,但又一想,能说什么呢?走了两步,他又禁不住回过头来问:“今年,没检车吧?” “没检呢,但最近交警支队有人来查看车。” 方军的脑袋立刻“轰”的一下!他不敢再问,甚至没有勇气再看小孙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军刚满45岁,在市里领导干部中,他的级别算是高的,本来前程是很远大的呀,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可怕局面呢?平心而论,方军这么多年,一直是努力工作的,不管怎么说,他分管的工作在不少方面都取得了很大成绩。 他当然会有留恋。 他最先想到的,就是上下班车接车送肯定没戏了。生活中的那一套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他当然也见过,只是身在其位时想不到也没有时间去想自己竟会有今天。对于在仕途上走了多年,习惯于前呼后拥的方军来说,他太害怕人走茶凉的清静了…… 方军步履蹒跚地走进家门。 颓然坐下,往沙发后背上一靠,闭上眼睛,心灵的潮水忽地涌了上来。 “我是有罪的!” 人生就是这样:当一切喧嚣和热闹渐渐平静,忽然得到的名利、地位,又忽然消失,理智便开始清醒,感情便开始沉淀,才会想起往昔的过失。弥补是永远谈不上的,惩罚也只是心灵上的一种重压——这恰恰是无尽无期的心灵的苦役——而这种苦役的提醒,似乎也是最简单的一句话:“你得为你良心的负债而付出代价!” 妻子贺微已经洗完澡准备就寝了,换上一套纱质的睡衣,长长的头发蓬松地披在肩上,在宽敞的房间里水上漂似地轻盈地走来走去,嘴里还哼唱着“你在云里,你在梦里,你在我爱情的漩涡里……” 近来,她的感觉好极了,夫贵妻荣,古老的法则在她身上体现得极为明显,一招一式,越来越像官太太了。 她正往被头和枕巾上洒香水,方军进来了,抽了抽鼻子,没吱声,掩上房门,径直走进卧房。 贺微收起香水瓶,指指床上方军盖的被子,大声问道:“你的被洒不洒点?汗味都呛鼻子!” 方军不耐烦地说:“洒什么洒?你呀,总是臭讲究。” 贺微闪动着黑里透蓝的眼珠,说:“讲究有什么不好,我就是咽气之前,也得好好梳梳头,洒上点香水,再望一眼蓝天,然后再……” 方军走出书房,脱去鞋袜,一边洗脚,一边挖苦道:“行啦,别罗曼蒂克了!死了就是臭肉一堆,还洒香水呢!” “嘿,说话咋那么难听呢?”贺微白了丈夫一眼。 方军不再理她。洗过脚,晾干脚,钻进被窝,放下蚊帐,伸手闭了灯,屋里顿时一片漆黑。 “你今天这是怎么啦?”贺微觉察出有点不对劲。 “快睡吧,明天上午要开会,你还不困?” 贺微只得蹭到床上,却没躺下,盘腿坐在床边,将头伸过来,说:“我不信你能睡得着,大长的夜,聊聊天嘛!” 方军在蚊帐里没有出声,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漆黑的帐子顶。刚熄灯的时候屋子显得很黑,过了一会儿,屋子又逐渐亮起来,以至于可以影影绰绰地看清贺微在帐子外头那漂亮的头部。原来,外面的月亮正圆,如水的月华透过窗外疏朗的树丛射进来,屋中地板像铺了一层霜。 方军轻轻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呀?”贺微问,“你今天干吗去了,跟谁约会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你又来了!” “我现在开始对你审问,你可以申辩,但必须说老实话。” 贺微仍然半开玩笑似的。她喜欢玩这种把戏,自称是“心理法庭”调查。可眼下方军哪还有心情陪她玩,索性把头转了过去。 贺微说:“好,现在开始。你现在心事重重,是不是?” 方军不回答。 贺微继续她的“审问”:“你的心事,是由一位女士引起的,是不是?我预想她是一个高个子的女人,因为你一直嫌我矮,她长得又白又嫩,脸上至少还有颗美人痣……嘻嘻。” 方军还是不搭一言,由着她去唠叨。倘若你接上她的话头,那就不得了了,说不定能扯到天亮。 贺微突然问:“你们从小就认识,对不对?” 简直就像真有这事!方军这一次搭腔了:“是的,怎么样?” “我早就看出来了。”贺微兴味颇浓地说,“你们不但从小认识,而且很熟;不但很熟而且有旧情!” 方军终于忍不住,头从蚊帐里钻出来,厉声道:“你别跟我胡扯了好不好!” 贺微在脸上拍死一个蚊子,继续道:“你骗不了我,你们没旧情,干吗这么激动?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又忽略了,我是研究情爱心理学的专家,如果有这么一个学科,我能轻而易举地拿到博士学位证书。” 方军哭笑不得。他承认,贺微是坦率的,坦率到把不能向别人公开的事情都公开出来的地步。特别是在方军面前,什么隐私都讲。譬如她看中了什么男人,想用什么方法去玩一把,她会把策略、手段、步骤和盘托出。她自诩在情爱方面是“全能型选手”。 今天,方军同方红的重逢,贺微是不是又想到别处去了?方军觉得没必要再向贺微隐瞒,他对她说:“你说对了,我今天是见了一个女人,但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姐!” “什么?胡说!在哪里?” “就是我们市总工会的重点帮扶的那个特困户!” “啊?我的妈呀!”贺微急得差点儿从床上跳起来,“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你们家啥时冒出来这么个姑奶奶!” “我还有心跟你开玩笑?”方军一脸严肃,“二十年了,我心里一直藏着这个秘密,没想到,生活竟然会这么残酷,竟然会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贺微一时有些发蒙,调整一下姿势,把脸凑到方军跟前,问:“你啥意思?你别瞎说好不好?” 那车轮紧急制动碾轧大地的刺耳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使方军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肇事逃逸最终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姐姐最终会不会改变态度?尽管她表示不会告发他,但……一旦败露,会不会去坐牢?会不会……方军简直不敢往下想了,越想越可怕! “你倒是说话呀!”贺微几乎急出眼泪来。 “没有的事,我随便说着玩呢!快睡吧!”方军突然改变了主意,如果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她,那今天晚上这个家就没个消停了。眼下,他亟待安静,需要自己好好想一想前因后果。 不知怎么,今晚贺微非常听话,嘟囔了一句“神经病”就躺下再不言语了,少顷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方军一直把双手枕在脑后,久久地呆着。 对于这个家庭,他已经想了很多了,过去总觉得自己是对得起这个家的,三室两厅的大房子,在这个中小型城市也算是可以了,窗前还有个很大的自家庭院,回廊客厅,小车来往,乃至吃、穿等等,不都是自己挣来的、自己的功劳吗?至于情感的交流,思想的和谐等等,他很少想过,也没时间想,成天忙,也不知道这工会的事啥时能忙出头!当了副主席后,光是“画圈”、签字、修改材料,就能把手腕弄得发酸,那圆圈越画越小、越画越不圆;一副近视镜和一副老花镜交替着用,眼前常常是雾蒙蒙的一片!没想到,画了多少年的圈,这么快就要画回到了家里,真是人生轮回啊! 夏季的炎热已成强弩之末,藤架柳影下的各种虫鸣,在徐徐吹来的夜风中传得很远。明月把一派清晖洒在庭院里,水池中的太湖石因为光线照射的缘故,在月色里轮廓更加分明,也仿佛高大了许多。小青虫喜欢光亮,不断地扑来,但不知道窗户已经关上,一块薄薄的玻璃就挡住了它们的翅膀。 ~文~方军在等待什么呢? ~人~今夜,门铃是不会响了。 ~书~方军终于换了个姿势,把被子往头上一蒙…… ~屋~又一个新的清晨来临了。晨风习习,散步的人们正按照各自的轨迹,默默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享受这一天中难得的宁静和悠闲的时刻。 方军刚刚醒来,门铃就响了。他把门打开,两位警察出现在面前。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来得如此匆促,却仍会给人以意外之感。 “你们是……” “你是方军吗?” “对。” “对不起,你涉嫌肇事逃逸,请跟我们走一趟。” 57 路每天都是新的,对孟东来说尤为如此。少则300多公里,多则400公里,甚至500公里,除了探亲回乡下老家,他每天从未间断过用四个轮子丈量车下的路。开出租仅短短两年,他跑过的路,大大超过南极到北极的距离。 北岗大道是S市的大动脉,天不亮就有车来回穿梭,一直延续到深夜。往常,各种汽车还有骑着自行车或三轮车赶早市的小贩汇成的车流早已喧嚣不停地从他车边流过……今天似乎少有的静寂,偶尔一两部出租车像小甲虫似的,龟缩在路旁栏杆内的人行道上。 他把车停在四海小区门口不一刻,里边怏怏地走出两个人,径直走过来拉开车门坐了进来。其中一个秃头说:“去青龙沟风景区!” #孟东不由皱了皱眉头:“这么早到青龙沟?你不知道最近那里发生了几起案子吗?” #人#秃头有些不耐烦:“快走吧,有急事。” #书#孟东沉思了一下,说:“去可以,不过就不能打表了,100元,还得先付。” #秃头怔了怔:“这么贵?” 同行的瘦子拿出一张钞票,说:“行啊,快走吧,别让城建二公司的老板等急了。” 孟东收了钱,猛地启动了车。自从上次孟东发现王德勤打谢景新的主意,这些天来,他一直就惦着这件事情。若是在平时,他说死也不会在这大早上往那荒郊野外跑的,可是眼下他一听是城建二公司的老板找这两个小子有事,顿时来了兴致,一定要探个究竟! 路上人车稀疏,被猛踩了油门的出租车,风驰电掣般向青龙沟风景区方向奔去。 孟东拿出一盒红塔山,用嘴叼出一支,然后把那盒烟递给旁座的秃头。对方一看孟东挺爽快,就接过烟说:“这位老兄,看来也是面上人。” “哎呀,整天在路上跑,啥人不打交道。” “那你一定见多识广喽?”秃头用火机点上嘴上的烟,又把火凑到孟东面前。借着火的光亮,孟东看到这家伙一副凶相,特别是左腮一个寸长的长疤,更增添了几分匪气。 天色越发阴霾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没有感觉到亮,反而云层更加浓重,整个天宇犹如一口黑锅扣下来。 孟东心里划了个魂儿,不由说道:“这天怎么这么阴啊?” 秃头不以为然:“老兄,你不要怕,有我在保你无事!” 孟东沉思了一下,见时速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了100公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路边是一片草丛,上边有不少已经开败了的蒲公英,原来的黄色已看不出来了,只剩下浅白色的绒毛,在疾风中颤动、颤动…… 很久无人说话。车子驶进青龙沟风景区,在一条宽阔的林荫道上疾驰。两旁高大的树木封闭了天空,气息水似的从车窗缝隙透进来,路面有少许早凋的叶片,车轮碾过,响起细碎的沙沙声,这情境更增添了几分阴森。沿着盘山道左转右旋,最后在一个叫秀湖山庄的小楼前,秃头喊停,然后冲孟东一龇牙,便急匆匆地和那个瘦子下去了。 孟东把车头掉过来,假装往回返,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两个家伙,直至他们走进那个小楼。他把车开出百余米,停在路边,然后悄悄步行来到小楼的后面。有大约一米高的铁栅栏,他飞身一跃,便跨了过去。 四周静极了,只有一丝幽暗的光线从二楼的一个窗子里透出来。他的心突突直跳,整个身心被恐惧笼罩着。如果不是为了谢主席,他说啥也不能冒这个险。他总觉得,谢景新这个市总工会主席跟别的大领导不一样,不光平易近人可亲,而且实在可交,他希望自己的努力能给谢主席带来一点帮助。一想这些,他心里仿佛燃着一团火,什么也不顾了。 一楼的一个窗户是虚掩着的,推开一看,里边很暗。他轻轻跳进去,屏住呼吸顺着墙根往里蹭。这好像是一个长廊,走了好一会儿,才摸到楼梯的扶手。沿着旋转的台阶往上,才看见那个幽暗的壁灯,闪着如同萤火虫似的光。他小心翼翼往前探着身子,生怕弄出一丝响动,足有半分钟,终于摸到了一个门口。门虽然没有完全关严,但什么也看不见,他只好把门轻轻推了一下。就在这时,里边传出一个粗犷的声音:“你看看,进来也不把门关上!” “噢,好好,王老板!”那个秃头的声音。 孟东连忙后退两步,贴在墙上。 “咣”的一声,门被紧紧地关死了,里边的声音也被隔绝了。尽管孟东将耳朵贴在门上,但只能听到隐隐约约的话音,很难分辨。情急之下,孟东定睛往走廊尽头光亮处一看,那里有个小门。推门而出,一股凉风扑面而来,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很大的露台,中央还有一葡萄架,上面枝青叶茂,才结出豆粒般小串。他四处张望,目光越过平台矮栏,发现这小楼的每个窗户下都探出一个檐,不由一喜。嘿嘿,天无绝人之路,沿着这个檐不就可以轻而易举走到那个房间的窗户吗? 孟东咽下一口吐沫,再一次鼓足勇气,顺着只有掌宽的窗檐,一点点地达到了最佳位置。恰好窗户微开,他探头一看,果然王德勤、赵永东和那两个家伙在此。这是一间不足三十平米的方形客厅,四面摆着宽大的沙发,中间一个硕大的茶几上烟蒂堆满烟灰缸,旁边放着两摞百元面额的人民币,在充溢着蓝色雾障的房间里格外显眼。孟东立即来了精神,全身像长了吸盘,被牢牢地吸在墙上。 王德勤说:“那就拜托二位老弟了,事成之后,敝人还有重谢。这笔钱,你俩先拿去,算作是预支的一小部分,怎么样?” 秃头忙不迭地把钱揣起来,说“请王老板放心,不把那姓于的小娘儿们废了,咱俩就把自己的手指头剁下来见您!” 孟东暗地里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赵永东拍了拍秃头的肩膀,语气凝重地说:“秃子,不管事成与否,千万不能掉脚,一旦让条子抓了,也得死扛,说什么也不能把我和王总供出来!只要挺过去一天半天的,就好办,我们会找人想办法里把你们保出来,听见没有!” 秃头连连点头:“那是那是,一定一定。” 王德勤接道:“这是第一步,以后还要视情况再干那个姓谢的。只要你俩干得漂亮、利索,以后我会考虑送你俩远走高飞,定居国外。” 秃头和瘦子连忙站起身来,九十度大鞠躬,柔声说:“多谢大哥,多谢大哥!” 王德勤的眼睛开闭两下,算是点头。 赵永东把一个信封递给秃头,说:“这里有两人的照片和住址,你们不要急于出手,先踩好点,万事俱备,再听候我的指令。” “是,赵大哥。” “那你俩可以回去了。” 孟东的心跳得厉害极了,但一想到谢主席可能遇到的险恶,他意识到,一定得留下个证据!从来没有过的决心,使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力量。他活了37岁,好像今天才明白,人应当怎么活着。事不宜迟,他用一只手抓住窗檐,另一只手掏出带数码相机的手机,把镜头对准那阴暗的角落,停止呼吸,聚精会神——咔嚓!他终于按下了快门! “哎,好像有人!”赵永东喊了一声。 孟东顾不得再从原路返回了,纵身往下一跳,继而像山猫一样,弓着腰就从花丛间钻了出去。似乎什么也看不清了,深一脚浅一脚地一阵紧跑,一口气跑到自己的出租车旁。上车、打火,还未等他坐稳,后面就有人高喊:“快追呀,有个小子跑啦!”接着传来一阵嘈杂声。 孟东加大了油门,出租车吼叫着转瞬间在黑蟒似的弯曲公路上飞驰起来。 此时,他的心头如同遭了雷殛,脑袋轰轰作响。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心几乎凝固了,不跳了! 车开到南泉寺转弯处,迎面驶来一辆大货车。错车的时候,孟东明显感到对面的车向他的车斜过来,就听“哐”的一声,他顺势一打轮,只觉得车体猛地一颠,接着就向右侧偏去,冲下路基。再接着,他感到身体飞起来一样,叮咣一阵冲撞,两眼直冒金星,继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孟东渐渐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松软的草丛里,而身边就是几块巨石。他感到浑身上下都疼,分不清究竟哪块受了伤。强忍坐起来活动一下四肢,还好,能动。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发现前胸有好大一滩血,顺着血流往上一摸,原来头部被划开了一条大口子,仍在不停地冒血。再往下看,只有自己那辆红色的出租车跌入沟底,四轮朝天,静静地扣在那里,那辆肇事的大货车应该早已逃之夭夭了。幸亏自己可能被甩了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摸了摸衣兜,还好手机还在。孟东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打电话报警。可是摁了半天没有动静,手机可能已经摔坏了。 荒郊野外,加之遇上如此糟糕天气,很难有人光临此地,孟东清楚必须尽快走出去,否则困在这里多一分钟就会多增添一分危险。这么一想,孟东就挣扎着站了起来。当然没走两步,两腿膝盖都钻心地疼,可是就是再疼也得咬牙挺着,只要能走上公路,说不上就能看见行人,那就好办了。经过半个时辰的艰难攀爬,他一瘸一拐地终于上了公路。不多会儿,就听见了汽车声,他一阵兴奋,快走两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58 很多人没有想到,冯勇进会在不到半个月时间,就筹办完毕全省第一个窗口化、柜台式的职工法律维权中心,并组建了一支40余人的律师志愿者队伍。职工维权中心设在市总工会西侧的裙楼,装修庄重且颇具气势的门脸,窗明几净、整齐美观的办公环境,正规化的服务流程,统一着装的工作人员……所有这些出现在工会,在人们眼中就觉得特别新鲜。 在隆重的揭牌仪式上,市里几大班子,以及市法院、市检察院、市法制办等领导应邀出席。谢景新高声宣布:“从今天起,市职工法律维权中心正式成立了!这是全省工会系统建立的第一个窗口化、柜台式的职工法律维权中心。其目的就是无偿为职工提供法律服务,引导职工通过法律渠道维护自身的合法权益。我们郑重承诺:凡是中心受理的劳动争议案件,中心将免费为求助职工提供法律服务,其他案件,中心将按会员与非会员的不同身份享受一定的优惠政策……” 谢景新刚讲完话下来,手机就响了。他走到一个僻静处接听,没说两句,脸色大变。原来电话是苏子跃打来的,说杨慧跳楼造成颅内严重损伤,虽保住了性命,却已经成为植物人。 谢景新的眉头立时拧成了疙瘩,既为这个可怜的女人感到悲哀,又为最可能取得突破的薄弱点的丧失而遗憾。他清楚,杨慧开不了口,就意味着市政二公司的资产流失清查,会在很长时间内陷入僵局。 而这一天,对于冯勇进来说,很不寻常。冯勇进虽不是第一次如此庄严地履行自己的使命,但作为市职工法律维权中心的负责人,却是第一次面对外界。这个中心的诞生,毕竟标志着S市的工会维权体系建设翻开了历史新的一页。他觉得,今天才应是他工会生涯的真正开始,一个新的年轻的法律部长故事的开始,一种独特人生命运的开始。 背靠强大的工会组织,他自然底气十足。市总工会出资金20万元设立职工法律维权基金。对劳动权益受到侵害、符合法律援助条件的特困职工申请仲裁或提起诉讼的,市总工会将为其垫付一定数额的仲裁费或诉讼费。职工胜诉的,垫付的费用返还给维权中心。职工法律维权中心聘请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的领导及有关部门领导为中心顾问,以便协调各方面的关系;还聘用在区法院工作几十年、具有丰富司法工作经验的两位退休庭长充实到中心工作人员队伍。 揭牌仪式后,众人很快散去,大厅里顿时冷清下来,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投诉。冯勇进很失落,倒背着手,信步走出维权中心大门。正要找一家烟摊买盒烟,猛然看见一个老者正往大厅里边犹犹豫豫地张望。 这老者五六十岁光景,脸很长,皮肤很黑,头发稀疏,像干草一样。灰色的衬衣外面罩件橄榄绿色的马甲,前襟已经油黑铮亮,打扮得很邋遢。冯勇进觉得他应该是一位退休工人,可能生活上遇到了什么难处。 这样想了,冯勇进就凑了过去。 老者一转身,发现了冯勇进,嘴部不自然地咧了一下:“哦,领导,工会也能帮咱打官司吗?” 冯勇进心里不大是滋味,“也能”两个字未必不含有讥刺。是啊,工会依法维护职工合法权益,在不少职工心里已经变成理不直、气不壮的事情了!他只是笑笑,努力让表情和蔼些。 那老者又问:“我是已经退休的人了,咱的事,你们还能管吗?” 冯勇进说:“只要是劳动纠纷,都管,不论退休不退休。您请进,到屋里好好说,我们正式受理一下。” 老者半信半疑但跟冯勇进进了屋。 原来,这位年近六旬的老人叫黄福明,六年前到一家民营企业工作,企业并未按规定与其订立劳动合同。两年前,企业以其系临时工为由口头通知予以辞退,单方解除劳动关系,并拒绝支付他形成事实劳动关系的经济补偿金。当事人与企业多次协商未果。 “为了这钱,不知惹了多少气呀!”黄福明说得自己都心酸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在一般人中,这点钱不算啥,可对于咱这样的人来说,它却是活命钱呀。更气人的是,理应所得的钱却得不到,那压在心头的这口闷气难出啊!六年了,已经对此绝望了,听说市里成立职工法律维权中心了,就抱着试试看……” 虽能提供证据证明侵权事实,但已大大超过仲裁时效。冯勇进神态凝重,不由将手指搓得嘎嘎响。只要职工的要求是合理的,就是再难也应当受理。职工利益无小事,应当永远是这里每个人至高无上的工作准则。 负责接待的赵律师很了解冯勇进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执著。 “冯部长,咱们别无选择,毕竟,咱们法律维权中心不能一开门就放一个哑炮!”说罢,赵律师用眼睛向冯勇进作请示。 这话正中冯勇进的心思。很快,他拍板:“我们必须全力以赴,不管这块骨头多硬,也要啃下来!” 第二天吃完早饭,冯勇进和赵律师把车棚里落满灰的旧自行车推出来骑上,就直奔黄福明所打工的钢丝厂。 事先他们查阅了工商登记,钢丝厂是个注册资金仅200万、职工几十人的民营企业,地处北郊。这里大多是一些中小建材企业,路面不仅坑洼不平,而且粉尘飞扬,又赶上个大晴天,烈日炎炎,不一会儿,两人就大汗淋漓,满脸灰土,不成样子了。 刚进门,就让一个一脸横肉、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匪气的壮汉给拦住了。 “喂喂,干什么的,工厂重地,闲人免进!” 赵律师上前递上证件,说:“我们是市职工法律维权中心的,找你们厂领导。” “法律维权中心?”壮汉上下打量了两人一遍,阴阳怪气地说,“我咋没听说啊?” “新近成立的,经政法委、司法局正式批准,隶属于市总工会。” “我不管谁准的,找我们厂长什么事?” “有关黄福明的劳动纠纷和经济补偿问题。” “这破事啊,没在!明天来吧!”壮汉眼睛一翻,扭头要走。 冯勇进上前一步,温和地说:“这位兄弟,别让我们吃闭门羹啊,20多里路,来一趟挺不容易,厂长不在,那副厂长、管劳资的人总还得在吧?” “你这人怎么这么磨叽呀,告诉你不在就不在,全不在!” “那什么时候在,你给一个明确的回答。” “没准儿,行啦行啦,再来吧。”壮汉没好气地胳膊一伸,下了逐客令。 冯勇进压了压火,递上一张名片,说:“这是我的名片,请你转给你们厂长,把我们的来意也一并告诉他,请他给我回个电话。” 壮汉接过名片,看也没看,一挥手:“行啦,快走吧。” 两人只好先往回走,冯勇进恨不能一口将那家伙咬死!可是,肩上的责任使他必须做到有理有利有节,他只好把怒气压抑住。从早上出来,他就预想到,这事不可能那么顺利,要忍气吞声,委曲求全,除非他立即放弃,否则便没法躲避这种最难堪的差事。他本来是一个很自尊的人,但在这种时候,他从小就服膺的“人不可有傲气,但不能没有傲骨”的圣训,也不能顾全了。 赵律师说:“这种干法显然不是个路子,得另辟蹊径才行。” 冯勇进即刻点头称是:“没错,咱们先礼后兵,下一次绝不会是这样的局面。这回权当给他们打一下招呼。”冯勇进跨上自行车,边骑边说,“这个案子是在劳动部《关于确认劳动关系有关事项的通知》之前发生的,所以我们首先要解决,通过什么样的证据证明黄福明与钢丝厂形成事实上的劳动关系。” 赵律师说:“下一步,我们至少要搜集到三份证据:一是黄福明户口地街道出具的职业介绍证明;二是钢丝厂管辖居民区住户提供的黄福明在钢丝厂工作期间为住户维修房屋的证明,加上他手上现有的钢丝厂开具的劳动关系证明。这样,最后的证据可以直接证明黄福明与钢丝厂存在事实劳动关系,第一份和第二份证据可以对现有的证据进行佐证,形成较完整的证据链。” “对,没错,回去以后,我们就先从这些入手。” 回来后,冯勇进俩人很快就顺利地拿到了所有证据,但钢丝厂方面始终没有任何回音。这天,他俩一大早就开车去钢丝厂。车在路上飞快地跑着,冯勇进心里却堵得慌。早听说钢丝厂厂长唐宝贵是个刺头,现在看来真是名不虚传! 车子在大门口干脆没停,直接开到了厂办公楼前。刚上楼,迎面碰上一个打扮得十分妖冶的女人,一问得知,是厂办石主任。冯勇进说明身份和来意,然后问:“你们厂长在吗?” “啊……厂长在下边忙着呢!”石主任说这话时有些迟疑。 冯勇进觉得有些奇怪,说:“那好,我们正好去下边看看。” “别……” 见她这个样子,冯勇进心里明白了八九。今天他是有备而来,所以心里倒希望他能犯点什么事。于是他说:“怎么,你们唐厂长不会不见吧!” “哪里,哪里,厂长工作忙,昨晚忙到半夜,现在正在……我去找他,你们先等一等。”石主任说着就往外走。 冯勇进见她慌里慌张地出去了,就悄悄地尾随其后。 石主任急匆匆地上了三楼,来到楼口一间屋门,拿出钥匙开门走了进去。 见她进了屋,冯勇进也紧走几步轻轻推门跟了进去。刚迈进门,就见石主任把头凑到里屋的门缝对门里说:“唐厂长,快起来,市总工会的人来啦!” “什么!工会的来啦?”听声音像是厂长在问。 “嗯,他们在办公室等着呢,让我来叫你。” “你怎么说?” “我说你昨晚加班了!” “哎哟,石主任,怎么这点小事都搞不定?你就说老板太累了,还在休息嘛,把他打发了不就得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对,你去说我在外地,不见!”唐宝贵说。 “我看他们可能知道你在。” “瞎说,他们有三头六臂!” 冯勇进听到这里,顿时来了火,几步走到屋门口。 “噢!同志……”转过身来的石主任一抬头,看见冯勇进站在面前,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冯勇进一把推开门,只见唐厂长和一个年轻女人在床上躺着,此刻正木呆呆地望着站在他们面前的冯勇进。 “哎哟,你看看,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唐厂长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拉住冯勇进的手,“抱歉,抱歉!” 冯勇进冷冷地打量着面前的两个人,说:“厂长陛下,你旁边睡的怎么不像是你的老婆?”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当地派出所的电话,刚说两句,唐厂长就连忙双手作揖求饶。冯勇进一动不动,心里说:该你小子倒霉,正想收拾你,自己倒撞到枪口上了。他挂断电话,转身就走:快穿好衣服,我在办公室等你! 石主任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连忙跟在冯勇进的身后,笑嘻嘻地说:“你看看,这位领导,让你见笑了。” 冯勇进头也不回地说:“那个女人好像不是本地的?” “哦,是外地的鸡,原来在锦辉宾馆搞色情服务,最近让我们厂长给包了下来。” 唐宝贵很快穿好衣服,来到办公室。 冯勇进背对着门,听见脚步声没有转过身。他要的可能就是这个效果——有理不在声高,不言不语抑或保持点沉默,所得的效果并不比暴跳如雷要差。他慢慢转过身来,掏出工作证和律师证递给唐厂长,然后说:“我们是为黄福明因用人单位单方中止劳动关系而引发纠纷问题来的。” 唐厂长显得有些吃惊,但很快稳住了神,看了看证件,还给冯勇进,又拿出烟点上抽了一口说:“这事已经过了五六年了,早就解决了吧?” “黄福明原系贵厂职工,于1997年到贵厂工作,厂里并未按规定与他订立劳动合同。2002年12月31日,厂方以其系临时工为由,口头通知予以辞退,单方解除劳动关系,并拒绝支付其形成事实劳动关系的经济补偿金。黄福明多次与厂方协商未果,为维护自身合法权益,现在向市法律维权中心申请法律援助,要求厂方依法支付其4208元经济补偿金。市总工会法律维权中心经研究后,指派本律师受理此案。”赵律师说完后,把有关材料放在唐厂长的面前。 唐厂长听了他的话,嘴张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见赵律师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就站起身来说:“你说这些,时间隔太久了,我记不清了,空口无凭,他……和你们,有什么证据?” 冯勇进冷笑了一下,说:“既然我们能来,当然会用证据说话。只不过我们暂时不想走法律程序,当事人双方如果能调解,自愿协商达成一致协议,岂不是更好?你掂量着办吧,想明白了给我打电话。老赵,咱们走。” 唐厂长不傻,一看冯勇进一副精明的样子,知道对方不是等闲之辈,说话的口气随之软多了:“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冯勇进知道他的话击中了对方的要害,就换一副口气说:“唐厂长,我知道你们办厂子也不容易,但我们工会必须依法维护职工合法权益。你我无冤无仇,何必非得把关系搞僵呢?现在讲双赢,这是时代潮流,也是聪明人的选择。” 这时,石主任连忙过来解围,笑嘻嘻地说:“哎呀,别急,这两位大哥坐下说。我们厂子眼下的确挺困难,你们工会能理解俺们难处,就高抬贵手……” 赵律师说:“我们是依法办事,不存在高抬不高抬手的问题。” 唐厂长顺坡下驴地说:“这么的吧,这件事我再了解一下,再研究一下,过两天给你们答复。” “可以。我压根就没有让你立即支付经济补偿金。”冯勇进也缓和了一下。 “石主任,接待好,安排去吃点饭。”唐厂长向石主任使了一个眼色。 “不了,谢谢唐厂长的好意,我们就先回去了,等你们的消息,再见。”冯勇进和赵律师眼神对接了一下,然后大步流星向楼下走去。 在冯勇进的积极催促下,河西区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受理了此案,并进行了开庭审理。迫于法律的威严,迫于工会组织的压力,感于两位工作人员的执著,当事人双方自愿协商一致达成协议:1.被诉人一次性支付申诉人经济补偿金4208元。2.此款被诉人于本调解书生效后在7日内给申诉人。3.上述条款履行完毕后,申诉人不再追究被诉人任何责任。 审理完毕,出了大门,唐宝贵就直跟冯勇进套近乎,又是递烟,又是请吃饭,但都让冯勇进谢绝了。 末了,唐宝贵竟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这黄福明是你亲戚咋的?明天肯定给钱,如果企业没钱,我个人掏腰包也给他!” 拖欠六年之久的钱真的被讨回了,黄福明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第二天,他一手抱着一个硕大的西瓜,一手拿着一面锦旗,汗流满面地走进职工法律维权中心。恰好,谢景新正在此现场办公。见到谢景新、冯勇进和工作人员,他挨个仔细端详一遍,话未出口,便泪水盈眶。 谢景新一时不知何因,上前询问他有什么要求。 “这是我们市总工会的谢主席,有什么事跟他说吧。”冯勇进介绍道。 一阵寂静无声。突然,黄福明微颤的手一把攥住谢景新的手,继而连连鞠躬,不停地说:“谢主席,我——没有其他请求,就请您们接受我这个大西瓜吧,是我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好好表扬表扬法律中心的同志,太谢谢工会了,太谢谢工会了!” 谢景新说:“您的要求我能做到,但西瓜不能收,工会为职工维权是我们的职责,请您理解。” 老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主席,无论如何,也要给我这个面子,一定收下……收下,不然我就不起来了!” 谢景新忙去搀扶,可是老人果然长跪不起。 谢景新只好说:“好好,我们收下!” 59 王德勤和赵永东在青龙沟风景区度假村被孟东骚扰了一下,心绪大乱。主要是他们搞不清这个不速之客是何许人也,抱着何种目的,究竟从这里听到了什么。 背靠着床头,王德勤反复品味着最近发生的一切,一种不祥之感再一次笼罩了他。他始终理不出任何头绪。不知不觉,他迷迷糊糊睡着了,而且刚入睡就做了一个梦。 覆盖着积雪的原野,一望无际,光滑平坦,没有高岗,也没有树林。看着这白茫茫的雪原,他眼睛都被强烈的光线刺痛了……突然看见,雪地上有一个穿风衣的人在爬,哦,他认出来了,那是杨慧!她向他伸出手来,求他帮助,嘴里还喊着什么。王德勤想立即回答,不行——喊不出声来。他迎面向她跑去,可是袭来了可怕的暴风雪。他顽强地与狂风搏斗着,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惊恐地发现,暴风雪推着他倒退,他不仅不能靠近杨慧,反而离她越来越远…… 王德勤绝望地吼了一声,猛地惊醒了,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心仍怦怦地跳着,仿佛刚才真的与暴风雪搏斗了很长时间。 这时赵永东闻声进屋,忙上前推了推他:“怎么了,王总!” “哦,我做了个梦,噩梦!” “您这几天可能是多虑了,4点多了,咱们去餐厅吃点东西吧。” 王德勤定了定神,点头允诺。两人到餐厅要了个包间,点了几个菜,还特意开了一瓶高度数的茅台酒压惊。 面对着满桌的美味佳肴,王德勤却没有一点胃口,一夹起菜就想骂人,不,确切点说是想骂街。本来这个“敲山震虎”的计划很有创意,却节外生枝,这倒底是偶然,还是有备而来? 赵永东把一杯茅台一饮而尽,不以为然地说:“王总,也许我们是庸人自扰之吧?” 王德勤望着赵永东不语。 “你看,这个计划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没有任何走漏风声的可能。秃子他俩,也是刚刚才知道,怎么会穿帮呢?” “难道他们没有被跟踪的可能?” “绝对不可能,他们还没作案,公安就能先知先觉呀!我看十有八九,那家伙是个小偷之类。”赵永东自信地先点起头来。 “唉,但愿如此吧!但我们对谢景新绝不可小视,这个人的确有与众不同之处,不然刘睿怎么会栽到他的手上?”王德勤也一扬脖,把杯中酒干了。不知怎么,此时的他有点动摇,仿佛有个人在轻轻规劝他:算了,放弃吧,别活这么累了,何必呢?你的对手太不好对付了……但是又很快有另一种完全对立的意念划过脑际。他下意识拍拍头,恨不能借助一种强大的外力来稳住自己。 赵永东夹了一块红烧肉填进嘴里,问道:“心情不好,来点音乐怎么样?” 赵永东知道,王德勤喜欢音乐,甚至可以说,只要有音乐飞扬起来,他就能摆脱苦闷,进入无忧的境地,升华到另一种世界中去,至少精神是快乐的。 王德勤点点头,叫来送菜的服务员问道:“有贝多芬的交响乐吗?” “那未免太落后了吧?如今有一种摇滚音乐极为刺激!”赵永东很有风度地一笑,随即按了一下碟机上的键,疯狂的、混合着架子鼓点和萨克斯管声的乐曲立刻播放开来,两人也很快受到感染,两只脚在不住地随着节拍叩击着地板。 就在两人尽情享受声浪刺激的时候,王德勤的手机响了。他忙示意赵永东降低音量,随着室内安静下来,他的脸色也再一次由红变白了:“什么,是真的吗?千真万确吗?”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十分清晰:“千真万确!杨慧是自己从四楼厕所的窗户上跳下去的,而且专家已经确诊,头部由于受到强烈撞击,已经造成脑死亡,也就是说,人虽然抢救过来了,也仅仅是个植物人,从此不会有任何感知。” 顿时,这个消息犹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刺进王德勤的胸膛,他久久无言,呆呆地坐在那里,只觉得这世界仿佛坍塌了。 ☆`☆; ☆`☆; ☆`☆; ☆`☆; ☆`小`☆; ☆`说`☆; ☆`下`☆; ☆`载`☆; ☆`网`☆; 呵,小惠,是我把你送进了这个绝境之地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弃我而去? 酒没法再喝下去了,王德勤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赵永东忙把他扶住。 “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我托省里朋友从内部知道的。” “哦,那怎么办?” “我先去水库边走走。” 赵永东放心不下,说:“我陪你吧?” “不,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那好吧。”赵永东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您放宽心,别凉着。” 王德勤的身影一点点地与昏暗的夜色融为一体。 赵永东了解王德勤的脾气,如果勉强陪他一起去,他不仅会不高兴,甚至还会发火。所以赵永东多了个心眼儿,等王德勤走远后,他悄悄尾随着,这个荒郊野外之地,毕竟不太安全。如果王德勤有个什么闪失,那可不好交待。 走着走着,赵永东隐约听到一种怪怪的声音,随风飘来,时隐时现,在空旷的荒野中显得非常凄厉,令人毛骨悚然。赵永东虽然有些害怕,但仍得硬着头皮往前走。离那声音越来越近了,他才发现,原来是王德勤的哭声。 王德勤坐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也像一块石头。他的哭声显然是在有意压低,气流通过口腔受阻,断断续续,形成一波波的声浪,使赵永东感到异常揪心。突然,他的肩头遽然抖动起来,一阵长啸,犹如井喷一样,“嗷”的一声,冲向寂静的夜空。 “惠呀,呜呜……”王德勤终于痛不欲生地号啕大哭起来。 赵永东惊呆了,万万没有想到,一个粗犷的、威严的、早已“知天命”的男人,会有这样的哭声! “小惠呀,请饶恕我吧,我没有尽到保护你的责任啊……”王德勤嘴里反复地这么念叨。那悲愤、那哀怨、那愧痛的劲头,似乎能揉碎肺腑,锥入骨髓……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不为之动容。赵永东的眼睛情不自禁潮湿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终于平息了,赵永东悬着的一颗心也随之放下了。他清楚,情感发泄完了,也就没事了,便悄然离去,先回到房间里等候。 果然,王德勤也很快回来了,好像方才的一切全然没有发生。赵永东把眼睛转向别处,他想,此刻王德勤一定不想让人看他。 王德勤掏出一支香烟,点着,动作不大灵活,猛吸了两口,喷吐着一片烟雾,说:“今年看来我点儿挺背。” 赵永东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很机敏地换了另一话题:“王总,我发现你眼睛有一种魅力。” “是吗?我的眼睛生来就小而无神,在作家笔下,一般都适用于贬义词,诸如‘昏浊的’、‘不明亮的’……” “那是因为,你对自己的欣赏和钟爱,已经很充分了,不再需要别人的关注。” “今天这里真静。” “杨慧家里还有什么人,是不是以工会名义去看看?” “无情未必真豪杰。” 话题又中断了。两人很快发现,今晚,他们之间很难有连贯的话题。 还是王德勤率先打破沉默:“行啦,早点休息吧。杨慧永远开不了口了,虽然令人悲痛和惋惜,但也让他们的调查更加困难。一会儿给秃子打个电话,让他们抓紧行动!” “好,你放心吧。” 60 原定于月末召开的利民焦化有限公司工会第一次会员代表大会,在董事长兼总经理关化国的积极要求下,提前到20号举行。这一变动对于工会主席戴志庆来说有些突然。 自从上次谢景新到公司调研,确定焦化公司为全市直接选举工会主席的试点单位,并同步召开全市工会主席直选现场观摩会后,关化国一直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他深知,现代企业制度中的法人治理机构,比之传统的企业领导制度,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股东大会、董事会、监事会和经理等各司其职,互相制约,相辅相成。不过这些都是面向所有者、经营者的制度,都无法取代职工代表大会制度。他发现,职代会的一些职权的设置与现代企业制度的要求并不完全吻合,有的职权要进一步完善,有的职权应适当调整,有的职权必须重新设立。而对涉及职工切身利益的重大事项的审议决定权,特别是直接选举工会主席,是最具实质性的权利。谢景新能把这样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放在焦化公司进行试点,无疑是一次东风,应当乘势而上,加快推进。 公司这个阶段都在为这个会做准备,可以说已经很充分了。 天公作美,这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这是S市工会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一天,全市各级工会主席及部分非公企业代表云集到焦化公司。显然,这既是一次现场会,观摩会,也是启动会、宣传会,它预示着工会向着群众化、民主化、法制化迈进的重要一步。 上午八点五十,大会在市工人文化宫正式召开。除了方军,谢景新和市总工会在家的副主席全部到会。省里部分媒体和市各大新闻单位“新闻鼻”敏感的记者也闻讯而来。 这个会场有一千多个座位,虽然出席会议的人员仅为三百多人,只占用前十几排的空间,但为了营造一种庄严、凝重的氛围,还是把会场设在了这里。 用粗黑体写的会标在会场前上方显得格外醒目。主席台中央后面是个硕大的金色工会标识图形,在紫红大绒幕布的衬托下,极为抢眼。 待领导们在主席台落座后,主持人戴志庆宣布开会。首先是工会主席、副主席候选人进行竞选演讲,一共是五个人。完全是个人随便报的名,不带任何框子。一个不起眼的工会主席直选,却悄然激活了有些人心底已经沉睡多年的欲望,也成活了一些长期冷僻的字眼和话题。每个竞选者的神态都有些拘谨,语言充满激情。因为他们的命运就掌握在台底下那些普通职工会员手中。演讲的主题,大都是我当选后能为职工做些什么,我能为企业发展做些什么。 最为紧张、忧虑和愤愤不平的,恐怕就属戴志庆了。作为原焦化厂的工会主席,在企业转制后,却没有顺理成章地成为利民焦化有限责任公司的工会主席,而仅仅作为一名候选人,跟那些后来者同在一个起跑线上竞聘,他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不过,这一切严峻的现实,戴志庆又不得不接受下来,甚至也进行了必要的准备。此时,他坐在台上,尽管会场气氛热烈,不时高潮迭起,但前面几个人的演讲,他几乎一句也听不进去,两耳嗡嗡的全是噪音。 工会主席候选人、高级工程师、厂工会女职工委员会主任许淑华上台了,顿时鸦雀无声,只有麦克风发出低微的“丝丝”的音响。 她激动地对大家说:“工会要在维护职工利益方面发挥作用,一个直接的要求就是要将劳动法规和劳动标准的实施,作为自己的中心工作。这些工作的内容应该包括就业、工资、工作时间、劳动安全、社会保障等方面。工会不仅要在宏观层面提出自己的主张,而且还必须考虑如何直接帮助那些权益被侵害的工人。要做到这一点,工会应该在工作内容上进一步进行调整……”继之,她就如何调整运行机制、工作方式和工作内容等方面又作了一些阐述。最后,许淑华颇为动情地说:“如果大家觉得我的想法还可以,就投我一票,我深知这票的分量,一定不会辜负全体职工的期望!”最后一句话时,她右臂很有气势地挥了一下,话音未落,便有人鼓掌,随即掌声四起,后来简直就是掌声雷动。 别人巴掌拍得越响,戴志庆越是不悦,越是沉闷。 看得出来,他是痛苦的——自己做了这么多年工会工作,为什么却没有许淑华想得那么新、那么深、那么周全呢?难道他戴志庆竟不如一个“万金油”式的女干部?其实如论各方面条件、能力,他并不比许淑华差,甚至在不少地方强于许淑华,完全可以把工会工作做得更好,只不过投入到工作中的心思太少太少了。眼下许淑华不论是在人气上,还是在演讲的效果上,无疑已经大大占了上风,这是不得不接受的一个严酷的现实啊!如果其票数遥遥领先,与其死扛硬拼,还不如好自为之。想到这儿,戴志庆又想起自己学过管理,也懂经济,可以舞文弄墨,打球、照相,更可以像许多中国精明商人那样,自己开创一片事业,挣到一大笔钱后,隐居起来,过一种逍遥自在的生活,间或地在媒体上弄出点新闻……他完全可以选择这些,为什么非得选择让自己痛苦的事情?渐渐,一种干脆放弃的念头在心里占了上风。 几分钟后,掌声停止了,会场安静下来,下一个,该轮到他了。戴志庆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下面进行第二项议程……” “哎!”关化国一愣,“老戴,该你竞聘演讲了!” “请原谅!”戴志庆环顾了一下四周,淡然地说,“我临时决定放弃了。” 关化国微笑地劝道:“老戴,大家都在等待你嘛!” “谢谢,对不起,我已经决定了。” 关化国脸上的表情复杂,坐在台上的谢景新和其他领导也不由面面相觑。 戴志庆突然提高了嗓门:“下面,各位代表对工会主席、副主席进行投票表决,工作人员把票发给大家。” 当工作人员从两侧把票发到各位代表的手里后,戴志庆又宣布道:“我们是在公开、公正的原则下,按照民主、平等的方式,每个代表都拥有决定工会事务的具有相等效力的一票。所以,请每位代表慎重投票。我们采取无记名投票,大家看清了没有?上面有同意、不同意、弃权三个格儿,具体做法是在相应的格儿中打‘√’即可。” 这时,坐在前排的一个大个子代表忽然站起来举手有话要说。 戴志庆没有预料,就点了下头。 大个子站起来,直截了当地说:“咱想问一下……戴主席,您为啥要自己弃权?您不演讲,可以参加投票嘛!”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仅戴志庆猝不及防,就连坐在台上的各位领导也未料到。戴志庆仿佛感到了一种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难堪,它如同蛀虫般咬噬着他那颗酸楚的心。问什么?有什么可问的? 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 幸好,关化国及时站了起来,先用手示意那个大个子代表坐下,然后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台下,即刻全场安静下来——久经沙场企业家的风度这个时候表现得极为充分:“会员代表同志们,我临时插两句啊。今天,市总工会和全市各级工会的领导都来观摩我们的工会主席直接选举,既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我就简单说一下。会议最后,市总工会谢主席还要作重要讲话。首先我要说的,就是我们进行工会主席直选,决不是针对某个人的,而是工会发展的大势所趋。工会主席本来是代表员工利益的,可是真正当员工与企业发生利益冲突时,有些工会主席动辄看老板的脸色行事,完全站错了位置。这是目前工会主席所面临的普遍尴尬。作为全市工会改革的第一步,市里让我们试点进行工会主席直接选举,真正做到由员工会员来选举自己的领导者,而不是由任何外界的力量来指定,这是确保工会作为维护劳动者权益组织的性质的前提条件。一定时间的任期以及直接选举,可以使得工会主席摆脱终身制,变得更加具有流动性和生机活力!” 关化国说到这儿,嘴角出现了一条带有明显歉意的曲纹:“戴志庆主席,这些年来,为我们企业的改革发展、特别是为职工群众做了大量工作,他个人的水平、能力等等,这些都是不能否认的。但是,这种直接选举,又必须做到人人平等,任何人都不能有丝毫的特殊,必须平等地参加竞选,否则就失去了这种选举的意义。戴主席现在主动放弃了,我们事先没有想到,既然本人已经决定,我们就应当尊重他的选择。我看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是一种高境界的表现,我们应当致以敬意!” “好!”谢景新不由第一个站起鼓掌,继之,全场掌声四起。 好像一股暖流,汨汨地流进戴志庆的心田,他的眼角仿佛现出几条明显的五线谱,眼睛一动就能奏出一串既感激又怅然的音符! “谢谢,谢谢大家!我在职期间,有什么不周,请大家多多原谅!”戴志庆向台下九十度大鞠躬。 接着投票开始,每个会员代表依次排列,行使自己的权力,充分表达自己的意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职工会员的心弦随之绷紧,提到喉咙,大家屏住呼吸,等待最后时刻的出现。 关化国终于高声宣布:“许淑华258票,满票当选为利民焦化有限公司首任工会主席!” 掌声和笑语立时响成一片。 许淑华走上台,向全场左、中、右三个方向一一鞠躬,随即发表当选感言:“我当选工会主席比被任命副总经理还要高兴,因为当副总只是得到关总一个人信任,而当选工会主席表明职工也信任我。我当工会主席后,一定帮大家说话办事,如果当得不好,下次大家就不要选我!” 全场掌声再次响起。 许淑华把目光投向关化国,笑着说:“关总,直选给工会主席及其领导班子带来了约束,也增强了我们的责任感,特别是将员工的意志转化为对工会的压力和激励,使工会真正朝着为员工说话、为员工维权的道路发展,以后恐怕多有得罪了!” “哪里哪里!”关化国笑道:“我并不认为成立工会是给我树立了一个对立面,而是我们的企业发展实际、真切的需要。因为我们的企业文化理念就是共同创造,共同分享,这是一个企业兴旺发达、经久不衰的动力源;维护和保证职工的利益,既是我们企业的需要,也是我们这个社会的需要,更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应该做的!” 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应该做的?谢景新觉得这话十分耳熟,不由下意识地瞅了关化国一眼。关化国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高声说道:“下面,我们请市委常委、市总工会谢景新主席讲话!” 在热烈的掌声中,谢景新用他那中气旺盛的嗓音发表了充满激情的讲话:“利民焦化有限公司是按现代企业制度组建的民营企业,有一个团结和谐、开拓进取的领导集体,有一支高素质具有团队精神的职工队伍,有一个富有时代气息、以”共同创造,共同分享“为宗旨的先进企业理念。公司工会规范地成立,并采取直接选举的方式产生工会主席,是与企业有一个开明的、民主的、具有人本思想的优秀企业家分不开的,让我代表全市职工向你们致敬!当然,这也与你们先进的企业文化理念密切相关,让我代表全市职工向你们祝贺!因为它使职工的正当权益在权力的天平上有了应有的分量!” 谢景新与关化国、许淑华紧紧握手。 掌声此伏彼起,差不多持续了半分钟。 散了会,大家正准备起身往外走,戴志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谢景新的身后,悄然把他拽到一边道:“谢主席,听您的讲话,我很受教育和启发。我准备参加你们市里的工会主席招聘,请您能给我一次机会,好好干一场!” 这让谢景新心头一喜。他看了看戴志庆,有些动情地说:“好哇,老戴,我们非常希望你能够重新开始!” 这时,一群记者团团围住了谢景新,要搞一个集体采访。谢景新向来比较低调,眼下更不肯多说,就边往外走边说道:“我们也认为,直选基层工会主席,并非是我们工会改革的唯一措施,直选的优势能否发挥出来,关键还在于各级工会组织能否适应市场经济发展和社会主义民主建设的新形势,积极去除衙门化、行政化、官僚化,真正突出工会的基本职责,为劳工阶层争取和维护合法权益,促进社会和谐,实现社会公正。好了,你们采访新当选的许淑华主席吧,此时她可能更有话要说。” 谢景新用手一指,记者们呼啦一下又把许淑华围住了。借这一时机,谢景新一把将关化国拽到了一边。也不吱声,像不认识似的,久久地端详着。 关化国被瞅得直发蒙,连忙问:“怎么,谢主席,有什么事吗?哪有你这么看人的?” “你就是微尘,不会错吧?”谢景新一副极为自信的样子。 “啥微尘?” “还装!” “装什么呀!” “微尘扶贫帮困基金不是你干的?” “何以见得?” “这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应该做的!你方才无意间说的话,就泄露了天机!” “哈哈,仅凭一句话就可以确定?”关化国笑了。 “这已经是你老关的典型语言,难道不是吗?” “哈哈。”关化国仍然在笑。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谢景新也笑了,随即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关化国作了个手势,凑到谢景新耳边说:“请暂时替我保密。” “我明白。”谢景新点头。 继之,两个人的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61 夜色朦胧,四周寂静,只有路旁被微风吹得摇摆的小树发出瑟瑟的声音。这天吃完晚餐,谢景新一边散步,一边思考着下一步的工作打算。由于注意力过于集中,等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建设西路了,也就是说,不经意间,他已经走了近四公里。 望着万家灯火,他正思忖着,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女高音:“你们这些流氓想干什么?”静谧的夜空,那声音显得非常清脆儿又似乎很熟悉。继而是一个略显沙哑的口音:“哈哈,我们哥儿几个等你好久啦!” 谢景新定睛一看,也就是五六米远,有三个小青年正围住一位女士,好像欲实施不轨。谢景新来不及多想,快步上前,一声大喝:“住手,你们是干什么的!” 为首的是秃头,左下巴上有块明显的疤痕,另外两个头发披肩,染得黄一块、白一块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让谢景新意想不到的是,那个被围住的女士竟然是于雅先! “谢主席!”于雅先见谢景新出现在眼前,顿时有了主心骨。 这时,那三个小痞子叉腿抱胸地站成一溜,活脱脱地摆开了一副寻衅闹事的架势,几个路过的群众一看便加紧走开。 秃头见就谢景新一人管闲事,冷笑道:“怎么,老子想跟小娘们玩玩还不行吗?”说罢,那双眼睛像长了钩儿一样,死死盯在于雅先的脸上,并慢慢靠近。 谢景新火冒三丈,上前一步把于雅先挡在身后,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胆大妄为,你想干什么,跟我来!” 秃头一愣:“哟,就你这样的,还想来个英雄救美!” 于雅先厉色道:“你们不要自不量力,他可是咱们市领导,市委常委,市总工会主席!” 秃头眨巴眨巴眼睛,笑道:“哈,市里领导?我们可不管什么长尾、短尾,他三更半夜跑到这里来什么?是你的情人来约会的吧!” “哈哈哈!”三个小子顿时发出一阵狂笑。 “你们算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你们,现在是法治社会!”谢景新拿出手机准备报警。 秃头见此气急败坏地吼道:“你敢坏我们哥儿们的好事,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说罢就冲过来了,那两个紧随其后,摆出一副三角形的阵势。 谢景新极为冷静,把于雅先扒拉到身后,往墙边又靠了靠,瞅准机会,待秃头冲上来时突然侧身,随即飞起一脚,将其踢了个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后面那两个一看这架势,也就站住了。 秃头恼羞成怒,一骨碌爬起来,从腰里嗖地拔出一把尖刀,一步步地朝谢景新和于雅先逼来。 于雅先不由大喊起来:“快来警察呀,有人要行凶了!” 谢景新没有喊叫,反而向前跨出一步。 “啊——”秃头举起尖刀叫着朝谢景新扑上来,谢景新先是站定不动,待秃头快要贴身时,突然往左一跳,双脚落地的同时一拳朝秃头持刀的右臂击去。秃头躲过这一拳,随即向谢景新的前胸刺来,谢景新赶紧侧身,顺势闪出左手抓住了他持刀的右手,紧接着右手一拳从下往上兜底出击,重重的打在秃头的左脸颊上,把他左脸腮帮像吹气球般地鼓了起来,痛得秃头的尖刀也脱落在地,捂着脸在地上打滚儿。谢景新一个箭步上前,在给秃头一脚踢去的同时,把刀子踩在了脚下。 两个同伙见肿得像猪头的秃头躺在地上,撒腿就跑。这时两名警察闻讯而来,秃头见势不妙,赶紧爬起来,但想跑已经来不及了。没想到,他来个恶人先告状,突然用手一指谢景新和于雅先,大喊道:“快抓住这对狗男女,他们在这里搂搂抱抱,打情骂俏,还动手打人!” 一名警察一把抓住秃头,另一名警察抬手示意谢景新也站住:“别动,谁也别动!” 于雅先立时气得脸色煞白:“血口喷人!你?” 谢景新万没料到秃头会弄出这一手,而看起来这秃头似乎绝非一般好色之徒,难道是早有预谋,谢景新不由感到,这件事看来没那么简单,眼下必须向警察亮明自己的身份。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走到警察跟前,说:“警察同志,谢谢你们及时赶到。我是市总工会主席谢景新。这是一帮伺机作案的小流氓,还有两个跑了。”说罢,主动伸过手去。 那个警察眼眉一挑,很快又满脸充满疑惑,敷衍地握了握谢景新的手,说:“对不起,我没听说过你呀。” 于雅先一看急了:“谢主席是从省里新来的,今天这事本来跟他没关系!” “没关系?那你和他是什么关系?”那警察用一种异样的表情朝谢景新努了努嘴。 秃头这时现出赖皮赖脸的样子,凑过去说:“哼,这么晚了,肯定是不正当关系呗!” 警察立即喝道:“没问你!” “我俩当然是同志关系了。”谢景新脱口而出说得很自然也很随便。 “那你们俩有工作证吗?或者身份证。” “当然有了,不过……”于雅先掏了掏兜儿,无奈地说:“没带呀。” 谢景新和于雅先对视一眼,强压住火说:“我是从来不带那玩艺儿!” 那个警察说:“那就对不起了,因为这个事说复杂也挺复杂,你们得跟我到派出所走一趟,做个笔录。” “岂有此理!”谢景新再也按捺不住了,把手机递过去,厉声道:“你归哪个领导管,你给他打电话,我来跟他说!” 警察似乎被谢景新的气势给镇住了,声音很低地说:“领导,您别误解,我们也是执行公务,您不配合,这不是为难我们吗?” “所以让你给你们领导打电话啊,这怎么是为难你们?” “那……我们怎么敢随便惊动领导呢?”另一位警察接道。 秀才遇见兵,大概就是这种局面吧?谢景新即使浑身是理,也难以解释清楚。憋了一肚子气,又不好发作,谁让自己没带任何能证明身份的证件呢。唉,对于他这个级别的市领导来说,证件几乎是没有什么价值的,那张脸就是名片、证件。到上边开会,住宿、吃饭等等,一切都有人代劳;到下面去调研,也是事先由办公室安排沟通好。可今天,他却尝到了没带证件的苦头。 于雅先气得一时不知所措,内心也非常愧疚,没想到今天会因为自己的不慎而给谢主席增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突然,她孩子气地嚷起来:“那怎么办啊,我家离这不远,我回去取!” “你更不能走了,因为……” ☆`☆; ☆`☆; ☆`☆; ☆`☆; ☆`小`☆; ☆`说`☆; ☆`下`☆; ☆`载`☆; ☆`网`☆; 正僵持着,一辆警车恰好开过来停下了,上次去城建二公司那个胖所长从车上下来,一见谢景新,立即举手敬礼,惊讶地说:“谢主席,您怎么在这里?” 谢景新勉强笑笑说:“哎呀,所长同志,你来得太及时了,我路过这儿,碰到两个小流氓对我们这位女同志行凶滋事,我教训了他们,你们这两位小同志非让我跟他上派出所不可。” “你……”胖所长语气凌厉地问道,“怎么回事?连这点眉眼高低都看不出来!” 两个小警察一时也蒙了,其中一个委屈地说:“谢主席,对不起,我们实在是不认识您,再说……”他说着凑到胖所长跟前耳语了几句。 这时秃头见事不好,突然撒腿就跑。那小子爆发力极强,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快追!”胖所长一挥手,警车迅速启动,飞快地追了过去。 “跑不了他!谢主席,您放心。”胖所长现出一张笑脸,又简单地询问了事情经过,当听完谢景新和于雅先的讲述,不由说道,“一看就知道这小子想栽赃陷害,不然他跑什么?”继而流露出欣赏的语气,“没看出来,谢主席还有一身好拳脚!” “是呀,当时给我吓得够呛,真怕你打不过他们!”于雅先这时也露出笑模样。 谢景新说:“我小时候练过,还拜过师呢。” “那你在学校里一定是打架大王了?”于雅先饶有兴趣。 “哪里哪里,你干脆说我是小痞子出身得了!” “哈哈!”几个人笑起来,笑得路人都侧过脸来看他们。这时,围观的人越聚越多。 片刻,胖所长敛起笑容,说:“谢主席,您看,能不能跟我回所里作个笔录,也算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谢景新一时噤口,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他很想发火,狠狠训斥那胖所长,但一看人家一副诚恳的样子,也算公事公办,如果断然回绝,似乎也不太好。特别是不明真相的人,很可能把事情真想歪了。正在谢景新犹豫的当儿,胖所长又说:“如果谢主席觉得不妥,那就算了。” “不!”谢景新一抬手,“去一趟也好,领导也是公民,不能搞特殊,把事情说清楚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嘛!” “那……”一丝忧虑从于雅先的脸上划过。 “脚正还怕鞋歪吗?不要紧,所长同志,走吧。”谢景新说完扭头就走。 “哦,多谢领导给我面子!”胖所长连忙上前打开车门。 62 谢景新回到自己的住所已经10点了,可一进门电话就响了起来。他拿起话筒问了一声:“哪里?” “我!”韩丰的声音。 “噢,韩书记呀”谢景新赶紧说,“韩书记有什么指示?” “你是怎么搞的呀!”韩丰一张嘴就没好气,“你和小于怎么还弄到派出所去了?你爱人方才也打电话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景新的脑袋“嗡”地一声大了,继而平静了一下心态说:“她怎么跟你说的?” “肖莉说于雅先找过她,把你们俩的关系本来已经说清楚了,肖莉也信了,哪曾想,又弄了这么一出,她心又没底儿了,哭哭啼啼让我想办法把你调回省里,还要自己去找省委有关领导呢!” “咳,韩书记,让我怎么跟你说呢?这……这纯属偶然!我晚上散步,正好赶上了,那三个小痞子要对于雅先下手,你说我能不管吗?肖莉怎么能这样呢!” “你看你这见义勇为让你赶的!” 韩丰沉默了。他相信谁呢?相信跟自己认识多年并经过时间反复品评的谢景新,还是相信自称“已有感觉”的肖莉?他的感情天平无疑是倾向谢景新的,但谢景新在这种男女艳事上到底值不值得相信?古人讲色而忘德,他谢景新会不会因为真的与于雅先产生感情而在人品上扭曲呢?在这件事上,韩书记始终无法释怀。 因为对谢景新人品的了解,韩丰更清楚这种事会给谢景新带来什么影响,他以前多次想提醒谢景新注意影响,主要是担心他在情感上跨出同志式这一步,而毁了政治前途。接到肖莉打来的电话后,他曾一度觉得谢景新背叛了自己的信任,因而非常恼火,恨不能立刻把谢景新叫来狠狠训一顿。可在听到谢景新那有些既无奈又冤屈的口气,特别是他那熟悉的声调后,他因肖莉的电话而生出来的怀疑有些动摇了,反而对肖莉在这么短时间就知道了谢景新和于雅先进派出所这事,产生了疑问。但他不想把自己的这种转变让谢景新觉察出来,更想以一种非常鲜明的方式引起谢景新与于雅先交往上的收敛。 于是他仍然没好气地说:“你掂量着办吧。另外,省纪委监察综合室的来了两位同志,他们接到一封举报信,说你乱用职权向企业要了一百万元。明天请你去协助调查!”说罢,韩丰狠狠地把电话摔了。 韩书记电话一摔,把谢景新摔愣了。他毫不犹豫,立即又拨通了韩丰家,电话响了两下后,书记夫人拿起了电话。 “景新啊,你和肖莉可别闹了,晚上老韩与肖莉通话后,气得鼓鼓的,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抽烟,我怎么劝都没用。” 谢景新说:“我只想请您转告韩书记一句话,我谢景新绝不会给他丢人,请他放心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书记夫人说,我早就想问你,你和那个小于到底是有没有那事啊? “我们俩完全是工作关系,只不过是最近联系多了点,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我和老韩也总念叨,认为无论你还是小于,都不是那种对自己不负责的人,但吐沫星子淹死人啊!你也应适当注意点影响。” 谢景新沉默。 “我跟你说这些,你该知道老韩为什么跟你生气了,你别在意。至于那一百万的事,老韩更没往心里去,知道你这方面是不会出问题的,只不过去说明说明情况就是了。”书记夫人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男人哪,在有些事上的心劲还没我们女人大!” “省纪委来调查那一百万扶贫帮困基金,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个主任叫郑海生,是省报萧万长的同学。” “对对,我听老韩说了。” “好,谢谢您了,嫂夫人!” 谢景新放下电话后,靠在床头半天没动,他的脑袋里思绪很乱,高山大海蓝天白云鲜花股票汽车等等,乱七八糟的似乎什么都想起来了,又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真不理解他与于雅先做错了什么,也不理解肖莉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四季常青的家乡山上那红红的花绿绿的草尖尖的竹笋,汨汨的小溪,他怀念小时候骑在牛背上吹竹笛的那种恬静,怀念家乡父老乡亲与人为善和睦相处的那种纯情。他为自己小时候抱定离开家乡干一番事业的那种雄心壮志感到可笑,也为如今事业有成的自己感到可怜。他似乎领悟了母亲为什么不愿离开家乡的真正原因,领悟了叶落归根的人生真谛……谢景新用手掐了掐太阳穴,强迫自己从这样纷繁的思绪中解脱出来。 第二天早上,谢景新一到办公室,夏方田就急匆匆地跟进来了。 “昨晚韩书记找你找到了吧?” “找了,把电话都摔了。” “韩书记干吗发那么大的火?” 谢景新将脸转向一边看着窗外:“不能怪领导,韩书记说得有道理。” 透过谢景新宽阔的肩膀,夏方田看到似乎有两滴晶莹的泪珠出现在他映在窗户上的眼眶里。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夏方田默念着,轻轻走到谢景新的背后。谢景新没动,一声苦笑:“现在看来,一切都是阴谋,我们的对手是一个很强大的网,很多人一直没闲着啊!” 夏方田一惊,连忙问:“哦,难道事情真的这么可怕?” 谢景新转过身来,眼圈已看不到泪痕:“省纪委的郑海生也来凑热闹了,说有人举报,让我协助调查那一百万扶贫帮困基金。一会儿我就要被找去谈话。” 夏方田大惊失色:“笑话,为什么呀?” 谢景新淡然笑道:“萧万长很长时间占用市总工会的车,被我要回来了,这不就得罪了萧大记者?而此人的同学又是省纪委的监察综合室的主任,本来就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现在又有人给提供炮弹,那不正合他们的心意吗?” “那韩书记是什么意见?”夏方田皱了皱眉头。 “韩书记说的是有关我和于雅先关系的问题。” 夏方田“哼”了一声,说:“这是老套路了,不是什么新鲜东西。一个经济问题一个作风问题,现在整人无非就是这两条。经济问题好说,一查就可以澄清。至于作风问题嘛,只能你自己摆平了,天知道你俩是怎么回事。”停顿一下,夏方田似笑非笑地说:“嗐,现如今只有傻瓜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有个情人也正常。” 心情本来就十分沉重的谢景新一下子火了:“老天,你饶了我吧!” 夏方田说:“情人不一定都要上床。有的夫妻睡了一辈子形同路人,但有的人,在一块说说话,顶多拉拉手,却心心相印。古今中外这样的例子多了。” 谢景新说:“那你干吗还要怀疑我跟于雅先?” 夏方田又笑了:“我怀疑你了吗?怀疑,那我还会帮你?我只不过想,于雅先这个人真是个好女人,我要是赶上机会也一定会追她,娶她当老婆。我要是你呀,既然人家那么说了,反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正好肖莉总跟你闹,干脆把她休了,把于雅先娶了,省得冤枉。” 见夏方田说话如此随便,谢景新沉下脸来:“别往雅先身上瞎扯了,给我住嘴吧!” 老夏舌头一伸:“看看,心疼了不是?难怪于雅先一见我就谢主席长谢主席短的,原来早就心心相印啦。” 也许因为太忙,过去并没有多想,现在夏方田一说,谢景新还真的发现于雅先跟他确实有那么一点“心心相印”,许多事总是不谋而合。当然这里主要指的是工作,跟情感无关。这点把握谢景新还是有的。但别人会怎么看呢?企业工会工作,谢景新毕竟不熟,有时通过于雅先了解了解,这样难免就接触多了些,再加上方红的事情和市政二公司改制的案子……现在看来是他大意了。 这时,恰好于雅先走了进来。 早上一起来,她的手机就响个不停,短信和电话一个接一个。来电话的,大多是好心的朋友,询问昨晚发生事情的原委;短信则是有人用群发机发的,故意蛊惑人心,制造混乱:什么市总工会常务副主席方军因肇事逃逸被拘留了,身为市委常委的市总工会主席谢景新和一个企业女工会主席被警察带到派出所去了,省纪委已经来人调查谢景新的经济问题……等等不一而足。于雅先万没想到,如此简单的事情会以这么快的速度弄出这么大的风波! 这样爆炸性的新闻一出,肯定会以光速般扩展,全市党政机关和工会上下很快就能传开了。各种各样的版本都有,许多细节被传播人改造和增删后,也就势必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谁知平时看上去温柔、文雅的于雅先,眼下神情却非常坚毅:“真是……简直太可笑了!谢主席,我们决不能等闲视之,任人宰割!” “时下有句顺口溜你听说了吗?”谢景新仿佛毫不在意的样子,“做事的整天埋头做事,不做事的整天满腹心事;做事的不注意不做事的,不做事的却很关注做事的;做事的往往不会来事,不做事的专门研究如何”来事“;做事的时常向不做事的汇报所做的事,不做事的总是指责做事的;做事的总把不做事的批评当回事,不做事的最爱无事找事搞得做事的做不成事。”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在这调侃?”于雅先哭笑不得,扔下谢景新转身出了办公室。 “哎,你干什么去?”谢景新正欲把于雅先喊回来,电话又响了,来话者的声音很微弱,且断断续续:“谢主席吗?我是孟东,你……你还记得我吧?” “噢,孟东,你怎么啦?你在哪里?” “我发生了车祸,现在市医院里,已经……没事啦,我……有重要情况要向你报告!你快来!” “好,你等我!” 谢景新看了夏方田一眼,扭头就走:“咱俩赶快去市医院!”继而,两人“噔噔噔噔”一溜小跑迅速下楼。 于雅先的话,当时谢景新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不过是一句愤愤不平的话,说说也就算了。万万没有想到,于雅先把昨天晚上发生情况的详细经过,还有全市工会工作近来的变化以及谢景新所起的决定性作用,诉诸文字,并和夏方田、冯勇进一起,争取到了全市几乎所有基层工会主席的签名,不仅传真给了省委有关领导,还在市委、市政府联合召开的一个现场会上当众散发了。 63 “传单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傍晚,天刚刚擦黑,省委常委、省总工会主席邵真和省纪委副书记朱中平等人到达S市,市里主要领导接到通知后,在市委书记韩丰的带领下,全部迎候在市总工会。 一下车,邵真同各位领导一一握手,然后抓住谢景新的手久久没放开,话一出口,就颇为动情:“景新啊,一直想来你们这看看,抽不出时间。但我又特别关注你们工会的各项工作和活动。很多工作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邵主席,您来得太及时了,眼下我们特别需要得到您的指导!”谢景新眼睛有些湿润。 韩丰说:“邵主席,没想到,您这么晚才到!” “上午省委常委会,讨论了你们市的一些情况,特别是工会的情况。常委们的意见是明确的,面对市场经济体制下劳动关系矛盾日益凸显的实际,必须更好地支持和发挥工会在协调劳动关系和维护职工合法权益中的作用。志文书记特意嘱咐我跑一趟,一散会我就马不停蹄赶过来。先没给你们打招呼,一踏上S市大地,我先上矿山、进工厂,走入下岗职工的创业大棚和特困职工的家庭。座谈、考察、询问……整整一下午,最后一站,才到你们这里。” 韩丰那浓密的眉毛舒展了一下:“原来已经暗访了,还是我们主席作风深入啊!” 邵真笑了笑:“听了,看了,才能有发言权嘛!” 这样的开场白让韩丰一连多日的忧虑和担心,很快得到彻底的化解,他不由得长长出了一口气。昨晚谢景新和夏方田及时赶到市医院,得到了孟东提供的王德勤与秃头合谋报复于雅先的证据,并立即将情况报告给了韩丰。警方据此很快在四海小区将秃头等嫌犯抓获,并连夜突审。秃头不仅坦白了故意诬陷谢景新和于雅先的问题,而且供出了受王德勤、赵永东指使欲加害于雅先的图谋。这一关键点的突破,不仅使王德勤、赵永东落入法网指日可待,也为城建二公司资产流失问题的彻底查清开辟了道路。 韩丰贴近邵真的耳边悄然道:“邵主席,重要证据已经拿到手,有关嫌犯落网已在警方掌控之中。我们到会议室详细汇报有关情况吧?” 韩丰提议后,一行人鱼贯而入一号会议室,市总机关干部们早已在此等候。 待众人坐定,韩丰首先简单汇报了全市的经济形势,正讲着,夏方田手一指窗外说:“你们看!” 大家不由一起向窗外望去,楼下是一片手电筒的亮光,远处的街上似乎还有绵延不断的亮光向这里走来,继之熙熙攘攘的声音由远渐近。仔细一看,密密麻麻的人已经将市总工会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韩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夏方田。 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于雅先、谢本义、方红、唐秀花等一群工人群众忽地涌了进来。 原来,谢本义这两天本来就对有人利用短信蛊惑人心诬陷谢景新的做法愤愤不平,而省纪委有关人员找谢景新谈话的消息传出后,更让他气炸了肺。听说省委常委、省总工会主席和省纪委副书记一起来了,他感到机会难得,非得代表大家讨个说法。本来是想只找二十几个人当代表的,但他和几个工友哥儿们一组织队伍,分头回去一动员,一下凑了百余人。附近企业一些职工闻讯也自发前来助阵。 “各位领导,咱们市的工人兄弟姐妹,有谢主席这样的工会主席真是福气呀!”谢本义话一出口,眼睛就像冒火,“可是,有的人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把屎盆子向他脑袋上扣,想方设法埋汰他,为什么?因为谢主席他正,他心里有咱们,他为咱工人说话!有了这样的工会主席,那些人就断了不义之财!有了这样的工会主席,咱们工人腰杆子硬!” 谢本义身后的工人随即喊道:“对!” 那是一种充满激情、能给全场人以强烈的震撼的声音。 谢景新的内心受到强烈的感动,眼眶不由湿润了:“没给大家做什么,谢谢大家!” 方红“咕咚”一声跪在邵真和朱中平面前,泪水夺眶而出:“谢主席,他是咱这个贫困户的救命恩人呀,他可是个大好人,请你们一定帮帮他!” 邵真一边忙把方红拉起来,为她拭去泪水,一边为谢景新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赢得这么高的威信而连连颔首:“这两位工人师傅说得好,你们还有什么话全都说出来,我和省纪委朱书记这次就是为解决这一问题而来的!请到里边说好不好?” 谢本义有些拘谨地说:“您先表态,谢主席是不是个好主席,如果是,咱们就进去,如果不是……” 邵真噗哧一声笑了:“其实,谢主席到底是不是个好主席,刚才工人同志们已经回答了,对一个工会主席的评价,最大权力就在工人群众手上!我要告诉大家的是,省委充分肯定谢景新同志的工作,对有人怀着不可告人目的诬告他的不实之词必须推翻。” 朱中平这时站起来:“我代表省纪委宣布,有关人员未经领导同意,擅自对谢景新同志搞捕风捉影式的所谓协助调查,是不严肃的,给谢景新同志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也给全市工作大局增添了混乱。现在有关人员已经被勒令检查,有关情况也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哗……”一阵如潮的掌声立即响彻整个会议室。 邵真高声说道:“我觉得S市的工会工作,在市委的领导下,在谢景新同志的带领下,在我们各级工会干部的努力下,做了非常好的贡献,非常重要的贡献!我感受比较深的起码有三个方面:一是他们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充分发挥了党和政府联系广大职工群众的桥梁和纽带作用,我觉得这一点是很突出的。为什么全市在城乡极度困难的情况下,赢得了社会的基本稳定,政治安定,全市上下政通人和、气顺这样一个好的局面?我觉得这里面工会工作功不可没。特别是市总工会。他们在工作上主动到位,自加压力,有一种强烈的政治责任感,具体体现了‘三个代表’的要求,在这一点上,党和人民感谢他们!第二点,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我们的工会组织、工会的干部,特别是许多基层工会干部,对待下岗职工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主动帮助他们排忧解难。我觉得这一种精神特别值得可敬,也是最难能可贵的。第三点,我觉得各级工会组织,积极推进新时期工会工作的改革发展创新,切实做好维护职工合法权益的工作,最大限度地增加社会和谐因素,推动解决影响社会稳定的各种矛盾和问题,在全市人民心目中树立了良好的形象。我很难想象,在这样困难的一座城市,我们工会有这样一个活力,有这样一个影响力!他们维系了广大职工群众和各级党委、政府的关系,也有力地维护社会稳定,让那些特困职工感到,下岗了他们仍然有家,这个家就是工会!” 掌声再次响起。 “在此,我代表省委、代表省总向为广大职工作出辛勤努力的全市广大工会干部表示崇高的敬意!”邵真向市总工会机关干部们深深鞠躬。 “……我觉得,全省工会都要学习你们工会这样一种精神,来加强我们的工会建设。你们工会精神是什么?就是党的优良传统的发扬光大,就是我们的政治优势。说来说去,工会的行动为什么得到大家认可,为什么?就是因为你们心里装着群众,带着感情做群众工作,这是大家要学习的关键。新时期工会工作不是喊口号,喊口号老百姓是不爱听的。我们就是要求各级工会干部切实履行好工会各项职能,突出维护职能,动真情,办实事!如果你们全市党员干部都像工会这样,那么,大家就都会咬着牙,把困难挺过去,都会为这座城市新曙光的到来而努力奋斗。有了这样一种精神,这个重负荷的城市,就会永远、永远充满希望!” “哗……”掌声经久不息。 邵真充满激情,待到掌声平息下来,她总结: “这次来S市,我的任务第一是学习;第二是了解一些情况;第三就是和工会的同志们一起,探讨研究我们工会工作怎么适应新形势的要求。从现在看,我的任务基本实现了……让我感动的是,大家精神状态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你们在困难面前不低头。这对你们下一步第二次创业也好,再创辉煌也好,都是最根本的保证!” 铿锵有力的话语在每个人的心头久久地萦绕,久久地萦绕…… 本文由书 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